第一章 祸端(第10/14页)
我们村里凡是从广种手里得到那种雪白雪白的纸烟的人,都这么夸赞。都说广种命大福大,广种有本事,广种是个真正的儿子娃,广种当了响当当的矿工,穿制服,月月领工资,兜里有活钱,抽烟的架势也跟一般人不一样。我们村的人都抽旱烟锅,都是蹴在墙根或炕头的,只有广种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边走边吸,很安逸的样子。关于广种的好话林林总总,这就让广种成为我们羊角村一个想当然的人物。大伙闲下来有意无意地总会提起广种,提起广种自然又要提到秀明老师,提到秀明,自然也要提到红亮和红亮爹的。总之,大伙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的,一时半阵根本扯不清楚。
好奇心仿佛一根集体编造中的绳子,大伙儿总是不约而同地一起用力,又像拔河,心思都往一块想,劲力也往一处使。这根好奇的绳子,就越拧越紧,越编越粗了。
广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啕大哭。在大伙听起来,广种的哭声也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动静大,时间短,跟打响雷似的,呱啦呱啦几下子,听起来就跟戏里的张飞叫阵似的。广种哭完了,戴着孝帽子穿着雪白的孝衫子,到坟地给老人烧纸,烧纸时又是一通狠哭。这回哭完才周周正正对着坟丘磕响头,然后腰板一晃一晃地回到村里。自始至终,人们没有看见秀明老师,只有广种在唱独角戏。
这之后广种再也没有哭过。倒是当天深夜,一个女人的哭声从村街里传出来。那哭声伤心欲绝,把大伙吓了一跳,都从热炕头翻起身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纸上细听,才知道是秀明老师。尽管知道了是秀明老师在哭,可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是把大伙弄得心惊肉跳。秀明老师一哭,很多女人就受不了了。女人的心肠软啊。再说同是女人,秀明究竟有啥做得不好的,都说久别胜过新婚哩,咋广种一回来,非要惹得她哭天抹泪干啥呢。这个广种兴许是在外头学坏了!也许是出于自发的,又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好几个女人迅速聚集在广种家的门前,当当当对着门扇一通用力乱敲,七嘴八舌朝院子里面喊话:
“广种家的,你这到底咋的啦?”
“快开门啊,广种兄弟!”
“他秀明老师……他秀明老师你为啥哭么呀?”
屋内的哭声依旧断断续续,但比先前要微弱一些了。
几个女人冒着严寒趴在院墙边聆听,希望能听到一些更具体的更核心的细节,可除了惹来秀明家的那条看门狗汪汪地一通扑咬之外,她们一无所获。最后,女人们死了心,个个早都冻得鼻青脸肿,也就懒得再管闲事,急惶惶往各自的家里奔跑。街巷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着四面八方。寂静的一垄冬夜在星光下被女人们的脚步声震得摇晃起来。
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有时候,女人跟女人也不会完全是一样的。就拿秀明来说,一村里的女人除过她,哪一个被自家的男人欺负了都会哭闹一通的。有的还要抹脖子、上吊、跳井、喝敌敌畏,至少她们也得连夜跑回自己的娘家去,诉苦求援,好迫使男人亲自登门下话赔情道歉,以求得到女人宽恕和解。
秀明是个念过书有学问的女人,秀明不能像那些在农田里干活的女人那样不管不顾的,她还没有学会那些名堂。让她连夜跑回娘家去,那还不如拿刀子杀了她呢。再说,跑回娘家去有什么用,问题还是解决不了。俩口子间的事,别人是插不上手的。别人帮只能帮倒忙,会让事情越弄越糟。清官难理家务事。这点道理秀明还是明白的。
碰巧秀明这些天身上来红了。可广种不管那一套,广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干男人要干的活。广种这个男人又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广种长年在外,男人的那点活他一年也干不了几回,也没处可干,只好干憋着。现在好容易回一趟家,就好比半年没闻见鱼腥气的馋猫一般如饥似渴。
白天秀明因为要去学校教课,中午回家也就是做饭吃饭洗洗涮涮的工夫。他只能干瞪眼干着急,再说白天干那活总归不妥,家里毕竟还有一个老娘亲在世呢。可广种没想到,晚上迟迟回到家的秀明却一点情绪也没有。秀明跟他淡淡地说一句不行,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
秀明叹着气对他说起了红亮丢了的事情,又说她正帮着红亮爹四处打问娃娃的下落呢,哪还有那种心思。广种不爱听。又是红亮,这两年他每次回家,秀明总把红亮这个小崽子挂在嘴边,好像红亮是她的亲生娃子一样。想到亲娃子,广种更是气愤至极,自己本来也有好端端的一个娃娃,殁了,自己老婆的奶水却无端地给了旁人家的娃娃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