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滨(第3/13页)

这般况境,唯有“凄惨”二字形容。我们还小的时候,也曾听老人家讲述过“饥渴”(津轻方言将歉收说成是“饥渴”,也许是“饥馑”的谐音)时令人鼻酸的惨状,彼时虽然年幼,仍是听得心情沉重,撇嘴欲哭。阔别多年回到故乡,读到如此血淋淋的记录,我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莫名的愤怒了。

“这样怎么行!”我说道,“政府大言不惭地高唱现在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却没有能力指导百姓预防歉收的方法,简直是无能呀!”

“不,工程师们也在钻研各种研究,比方改良出可以耐受寒害的品种,也针对插秧的时间做过各种改进。现在虽然不会再发生像过去那样严重的饥荒了,但还是每四五年就会遇上一次歉收。”

“太无能了!”我把嘴抿得紧紧的,满肚子闷气不晓得该找谁发泄。

N君笑了:“世上还有人是住在沙漠里的呢!你再气也无济于事啊!就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反而还产生了独特的人情味呢!”

“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情味嘛!连一处如沐春风的地方都没有。拿我来说,面对来自南方的艺术家时,我总觉得矮人一截。”

“就算这样,你也没输别人呀!自古以来,津轻这地方从未被外地人攻陷过。顶多挨揍,却不曾输过,况且连第八师团不也堪称是国宝吗?”

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如沐春风的美德固然令人羡慕,可我们只能努力以祖辈悲苦的血液作为肥料,培育出硕大而美丽的花朵。也许我不应长嗟短叹于昔日的愁苦,而该学习N君,坦率地为故乡栉风沐雨的传统感到自豪。何况从此而后,津轻总不至于还像过去那段辛酸的岁月一样,始终在地狱里轮回,不得超生。

第二天,N君领着我搭乘巴士沿外滨古道北上,在三厩投宿一夜,天亮后沿着浪花拍岸的海边小径步行到达本州岛最北端的龙飞岬。就连三厩与龙飞之间那些荒凉萧索的村落,也都令人同情地展现了津轻人的气概,天天无惧怒涛、抵抗强风,拼了命地养家糊口;至于三厩以南的各个村落,尤其是三厩和今别等地,更让我看到了在脱俗而明快的海港环境中,从容不迫的生活景象。唉,我根本没必要把自己笼罩在歉收的阴影下恐惧不安呀。为了帮本书的读者一扫阴霾,也为了祝福我们津轻人迈向光明的前程,请允许我引用佐藤弘理学士那令人拍手称快的文章吧!以下谨摘录其著作《奥州产业总论》的几个小节:

虾夷族版图遍及全局,遭击则匿于草里,受追则遁入山中之奥州。地形层峰叠嶂,境内处处均为天然屏障,以至于阻碍交通之奥州。周围有着受到北上山脉阻隔以至于未能发展、岬湾多如锯齿状海岸线的太平洋,以及风大浪高、海运不便的日本海,双海分置两侧之奥州。冬季降雪量大,为本州岛最冷之地,自古已遭受数十次歉收灾厄之奥州。相较于九州岛耕地面积占二成五,此地仅有微不足道的一成半之奥州。综上所述,不论从任何角度看来,奥州的天然条件皆极端不利,那么,现在的奥州该靠什么产业来养活六百三十万人呢?

无论翻开哪一本地理书籍,里面关于此地的记载皆是奥州地处本州岛东北边陲,食衣居住皆俭朴。且不说自古多以茅草、薄木板或杉树皮覆盖屋顶,如今仍有多数居民住在铁皮屋里,这些人裹布巾当衣服、穿灯笼裤 (6) ,粗茶淡饭,身处中下级阶层而甘之如饴。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奥州真的没有任何产业吗?以迅速发展为傲的二十世纪文明,难道唯独不曾普及于奥州吗?不,那是过去的奥州,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积极投入开发与开垦,膏田沃野与时俱进,进而持续改良与改善畜牧、林业与渔业,使之日益畅旺。何况此地居民分布稀疏,未来发展可谓潜力无穷。

如同竹雀、野鸭、山雀、大雁等各种候鸟成群巡游此地觅食,大和民族于扩张时期亦由各地北上至奥州此地征服虾夷,或上山狩猎,或下河捕鱼,深受丰富资源的吸引而流连忘返。如是历经数代,人们各自择地而居,或于秋田、庄内、津轻等处平原种稻,或于北奥山地造林,或于草原饲马,或于海边专事渔业,奠定了今日繁荣产业的基础。奥州六县六百三十万居民,便是如此战战兢兢守住先人开发的特色产业,精益求精。尽管候鸟永远会流浪迁徙,但朴实的东北居民却早已定居,在此种稻、卖苹果,在紧邻蓊郁美林的翠绿大平原上放牧良驹幼马,抑或驾驶着满载新鲜渔获的渔船返回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