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四十九章(第2/3页)

那么,怎样评价苔丝呢?

一旦以这种眼光看待苔丝,克莱尔就后悔当初不该那般轻率地评判苔丝了,心里不免感到难过。他是永远把她遗弃了,还是暂时把她甩开了?他是再也说不出永远把她遗弃的话了,必须说,他现在已在精神方面接受她了。

克莱尔对苔丝逐渐复萌旧情的时候,苔丝正寄寓在弗林库姆梣,那时,她还不敢冒昧地打扰克莱尔,把自己的境况或自己的感情告诉他。克莱尔也非常困惑不解,正是在这种困惑之中,他没去考虑苔丝不愿通信的动机。这样,她那种驯顺的沉默也就被误解了。她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她严格遵守他当时说过、后来又忘了的命令;是因为她虽然生来就有无所畏惧的气概,却不能坚持自身的权利;是因为她觉得他的评判是完全正确的;是因为她俯首听命,甘心受罚。如果他当时理解这一切,那么,她的沉默就胜过千言万语了。

当克莱尔骑着骡子,走在巴西内地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人与他作伴。那也是一个英国人,虽说他来自英国的其他地区,却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才到了巴西。他们两人都处于精神沮丧的状态,所以两人拉起家常来。知心话换来了知心话。男人有一种古怪的脾性,愿意向陌生人讲述他们不肯向亲人吐露的私人事情,尤其是在远离故土的时候。这样,当他们骑着骡子结伴而行的时候,克莱尔就把那桩伤透脑筋的婚事告诉了同伴。

这位陌生的同伴比克莱尔到过更多的地方,结识过更多的人。由于他见多识广,心胸开阔,所以,这种背离社会常规的事,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那真是大逆不道,但在他看来却无关紧要,就像高山低谷的一点点起伏不平无损于整个地球的圆润。他对于那桩事情的看法,完全不同于克莱尔,他认为,苔丝的过去并不能代表苔丝的将来,而且还直截了当地说,克莱尔离开苔丝是错误的。

第二次,他们遇到了一场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克莱尔的同伴病倒了,发着高烧,那个星期还没过完,就一命归天了。克莱尔等了几个钟头,直到把同伴掩埋好了,才继续赶路。

对于这位心胸开阔的伴侣,除了他那平常的姓名,克莱尔还一无所知,然而,他随便说出的几句话,由于他的死亡而变得崇高伟大了,对克莱尔的影响也超过了一切哲学家深思熟虑的道德说教。通过比较对照,他为自己的狭隘见解而感到羞愧。自相矛盾的地方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他以前不是固执地抬高古希腊的异教信仰而贬低基督教吗?然而,在希腊文明中,被迫的屈从不是当然的耻辱。他固然觉得,失去童贞是件可憎的事情(这种观念是与神秘教的信念一起承袭而来的),但是,失去童贞是由于受人欺骗而导致的。那么,憎恨失节的观念便至少有改正的余地了。想到这里,他感到无比悔恨。伊丝说过的那番话,从来就没有从他记忆中消失。现在又回到他的心头了。他当时问伊丝是否爱他,伊丝回答说爱他。他又问她是否比苔丝爱得还要厉害?伊丝回答说不能,她说苔丝为了他,命都能够豁出去,她是不能爱得比苔丝更厉害了。

他回想起结婚那天苔丝的情形。苔丝那双眼睛老是盯着他,不离他的身影。苔丝那双耳朵老是听着他,仿佛他的话语就是上帝的话语!在那个可怕的晚上,他们坐在炉前,她那颗单纯的心灵向他坦白着,在炉光的照射下,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多么可怜呐,但是,她怎么也不能想到,他会翻脸变人,不再爱她,也不再保护她。

就这样,他从她的批判者变成了她的辩护人。以前,他为苔丝的事而挖苦自己,但是,一个人活着总不能老是挖苦人,因此,他也就放弃了那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他之所以采取那种错误的态度,全是因为受到了普遍的道德原则的影响,而没有看到这件事情的特殊性。

但是这种评说未免有些陈腐了,以前,当情人的和当丈夫的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克莱尔对苔丝一直很严酷,这是毫无疑问的。男人经常这样严酷地对待他们所爱的或是曾经爱过的女人,女人也是这样对待男人。但是,这种严酷也是从宇宙普遍的严酷中产生出来的,所谓普遍的严酷,包括地位对性格的严酷、手段对目的的严酷、今天对昨天的严酷、将来对今天的严酷。与这些严酷相比,男女之间的严酷只能算是一种温情了。

苔丝那勇武的德伯维尔世家,以前让克莱尔觉得毫无生趣、令人厌恶,现在却让他觉得趣味横生、触人心弦了。他以前为什么没有看出这类事情上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之间的区别呢?在艺术方面,苔丝的德伯维尔世家,意义极其重大,它尽管没有任何经济价值,但是对于富于梦想的人以及感叹盛衰的人来说,却是最有用的东西。这一事实,也就是可怜的苔丝在血统和姓氏方面那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尽管她与王陴的大理石牌坊和铅棺材里的尸骨有着世袭的联系,但这一事实将永久被人遗忘。时间也是这样粗暴地摧毁了他自己的罗曼史。如今,克莱尔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苔丝的容貌,他觉得在苔丝的脸上能够看出庄严的闪光,这一定是从她远祖那儿继承而来的。正是这种回想,使他又体验到了以前所经历过的那种像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