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人总是吃亏 第三十九章

结婚三个星期以后,克莱尔才得以顺着山路,走向那个熟悉的牧师住宅。他在山坡上往下走着的时候,只见教堂的钟楼耸立在黄昏的天空中,那样子像是在询问他为什么要回来;暮色中的小镇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更不用说期盼他了。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来到这里,连他的脚步声也几乎成了应该予以摆脱的累赘。

对他来说,人生的图像已经改变了。在这之前,他对人生只有一种纯理论的了解,现在,他觉得他已经有了实际体验。其实,即使连现在,他也许还没有真正了解人生。然而,在他的心目中,人生不再是意大利油画中的那种甜蜜的沉思了,而是韦尔兹美术馆里的那种瞪眼凝视、魔鬼一般的神态了,而是范·贝尔兹画中的那种奸诈的睨视了。[83]在这头几个星期,他的行动极其散漫,简直无法形容。他本想按照历代伟人智士的教喻,继续实施自己的农业计划,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反常的事情。可是,这种企图却一遍遍地失败了,于是他断然认为,那些伟人智士之中,肯定很少有人亲身检验过他们那些忠告的可行性。一位异教伦理学家曾说:“最主要的事就是沉住气。”[84]这正是克莱尔自己的看法。然而他却沉不住气。拿撒勒人说:“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85]克莱尔忠诚地念叨着这种高见,但是他的心里仍然忧愁。他真想当面请教这两位圣者,以同仁的资格,诚恳地请求他们把方法告诉他!

他的心情已经变了,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直到后来他才觉察到,他完全是以局外人的冷眼旁观来看待自己的生存了。

他深信,他的一切孤寂和凄凉,都是苔丝那古老的德伯维尔姓氏所引发的,想到这里,他格外痛苦。当时,他既然知道了苔丝并非像他所梦想的那样生在新生的小户人家,而是出于衰败了的古老世家,那么,他为什么不遵照自己的原则,忍痛割爱,把她放弃掉呢?现在他所遭受的,正是违反自己信念的结果,因此,他的惩罚是罪有应得的。

因此,他变得萎靡不振、焦虑不安,而且,这种焦虑之情还不断增强。他不知道他这样待她是否公正。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宁。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消逝,随着过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行动的动机在他心头出现,他看出,他想占有苔丝的念头紧紧地联系着他的全部计划、全部言行。

他在各地来往的时候,在一座小城的外面看到了一个红红蓝蓝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去巴西帝国经营农业的巨大好处。土地的价格极其优惠。巴西多少有些吸引了他。这倒是一个新主意呀,苔丝自然也能上那儿去,也许,那儿的风土人情和这儿截然相反,不会像这儿一样使他和苔丝不能同居。总之,他非常向往巴西,尤其是现在正是去巴西的时节。

他抱着这种态度,回到了爱敏斯特,向父母商谈这番计划,同时编造了苔丝不能同来的理由,对父母作尽可能的解释,但只字不提他们分离的真实原因。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月亮正照在他的脸上,上个月的一天,他在半夜以后抱着妻子、过了河流、走到寺院墓地的时候,月亮也像现在这样照在他的脸上。不过,现在这张脸已经瘦多了。

克莱尔这次回家,事先并没有通知父母,因此,他的到来,搅动了这座牧师住宅的平静气氛,仿佛是一只鱼狗潜入池塘,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他的父母都坐在客厅里,但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克莱尔走进客厅,随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亲爱的安琪,新娘子呢?”他母亲大声喊道。“你怎么也不捎个信儿,真叫我们吃惊啊!”

“她回娘家去了——暂时住一阵子。我是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因为我决定到巴西去。”

“巴西!那儿不都是罗马天主教徒吧?”

“是吗?这一点我可从来没想到呀。”

但是,对老克莱尔夫妇来说,即使儿子上罗马天主教的国土使他们一时觉得新奇和难过,可他们很快又对儿子的婚事关注起来了。

“三个星期之前,我们收到了你那封短信,说是要结婚了,”克莱尔的母亲说,“于是你父亲就叫人把你教母的礼物送去了,这你是知道的。我们自然觉得,我们都不到场是最好不过的,尤其是你愿意在奶牛场里办事,而不是在她家里——且不管她的家可能是在哪里。我们若是去了,你一定会感到拘束的,那我们也不会愉快。你两个哥哥更会感到不高兴的。现在嘛,既然事情已经办了,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特别是就你选择的职业来说,她对你更合适一些,反正你也不打算去当牧师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先见见她,安琪,或者更多一些地了解她。我们自己还没送给她礼物呢,也不知道她最喜欢什么。不过,你别以为我们不送了,只是耽搁了一段时间。安琪,对于你这门亲事,不管是我,还是你父亲,心里头都没有生你的气,不过,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等见了你妻子之后,我们再对她表示亲热。可你现在却没有把她带来。这真是有点怪呀。到底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