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人总是吃亏 第三十七章

午夜静悄悄地来临,又静悄悄地过去了,因为在这富润谷,没有任何东西宣告这一时间。

大约在一点多钟,从前的德伯维尔家的宅邸里,或者说现在的被夜色笼罩的农舍里,微微响起了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睡在楼上卧室里的苔丝,听见了这种声音,醒了过来。这是从楼梯拐弯处发出来的,因为那儿有一层地板钉得很松。接着,苔丝看到自己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她丈夫的身影跨过了一道月光,脚步格外小心翼翼。他身上只穿着衬衣和长裤,她顿时一阵欣喜,但是,当她看到他那双异常古怪、茫然直视的眼睛时,她的欢乐立刻就烟消云散了。他走到卧室中间,站住脚步,带着无法形容的凄惨的语调,嘟嘟囔囔地说:

“死了!死了!死了!”

原来,克莱尔一旦受到了重大刺激,就会偶尔出现梦游的现象,甚至做出惊人的举动,结婚前,他们上街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和侮辱苔丝的那个人痛打起来,就是一个例证。苔丝现在明白了,他那持续不断的内心的痛苦,使他这会儿得梦游症了。

苔丝在心灵深处极端信任他、忠诚他,所以,不管他是醒是睡,她都不会感到一点儿害怕。即使他手里抓着手枪闯进屋中,她也只会相信他是来保护她的。

克莱尔走近她,朝她俯下身子。“死了,死了,死了!”他喃喃地说。

他两眼定睛地看了她一会儿,带着无限的悲哀,更低地俯下身子,把她搂在怀里,接着拿起床单,像拿起裹尸布似的,把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然后又像对待死者那样,怀着无限的悼念之情,把她从床上举了起来,托着她穿过房间,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我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心肝宝贝!苔丝,你多么甜美,多么善良,多么真诚啊!”

这些表示亲昵的话语,在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肯说出来的,而现在对于她这颗凄凉而饥渴的心,真是有说不出的甜蜜。她宁肯付出自己困乏的生命,也不肯动弹一下或挣扎一下,免得破坏了她现在所处的状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不言不语、敛声屏息,不知道他到底要拿她怎么办,就这么让他把自己抱到了楼梯口。

“我的妻子——死了,死了!”他说。

他抱着她,停了一会儿,靠到了楼梯扶手上。他要把她从这儿摔到楼下去吗?自我担忧的念头在她心里几乎消亡了,而且她知道,他打算明天就离开她了,也许是永远分离了,所以,她这样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尽管有摔下去的危险,可她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假如他们能够一起跌下楼去,一起摔得粉身碎骨,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称心合意!

然而,他并没有把她丢下去,反而利用有扶手支撑的机会,在她的嘴唇上,在他白天不屑接触的嘴唇上,印下了一记亲吻。接着,又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开始下楼。踩在楼梯上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并没有把他吵醒,他们安全地到了楼下。他紧抱着她的一只手松开了一会儿,拉开了门闩,走出了门,只穿着袜子的脚趾头在门槛上微微碰了一下。但他似乎也没在意。来到户外了,空间扩大了,于是他把她扛到肩头,以便能够轻松地把她搬走。他身上本来就没穿什么衣服,这给他减轻了不少负担。他就这样把她抱出了屋子,朝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他究竟有没有最终目的?如果有的话,那她还没有推测出来。她发现自己像局外人似的,在那儿冷静地猜测。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把她自己全部交给他了,她觉得,他把她当作他自己绝对的私有财产,正在按自己的意愿进行处置,一想到这里,她就满心欢喜。本来,她对明天的离别有了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现在,她感觉到他到底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苔丝,没有把她抛开,这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即使他走得出格,认为自己有任意伤害她的权利,那她也不在乎。

啊!她现在明白他正在做什么梦了——

是重温那个星期天早上,他把她和另外三个挤奶姑娘抱过了被水淹没的道路。那三个姑娘几乎像她一样爱他,只不过苔丝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克莱尔没有抱着苔丝穿过石桥,而是在河流这一面,朝着附近那个磨坊的方向,又走了几步,终于在河边静静地站了下来。

河流在万顷草地上匍匐前行,蜿蜒曲折,时分时合,分开的时候,它环抱着一些无名的小岛,聚合的时候,又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克莱尔把苔丝抱到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众流汇合之处,这儿的河水又深又宽。河上有一条狭窄的供人行走的小桥,但秋天的洪水冲走了栏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桥板,离下面湍急的水流只有几寸高,就连头脑镇定、脚步稳重的人走在这里,也不免感到眩晕。白天的时候,苔丝还从窗口注意到几个青年走在木桥上,进行比赛,看谁能保持身体平衡。她丈夫大概也看到了他们的比赛,不过,看了也罢,没看也罢,反正他现在跨上了桥板,一步挨着一步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