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三十一章(第2/4页)

到处都有人干活,因为这是“修整”牧场的季节,也就是把供冬天灌溉之用的小沟疏通,并把被牛群踩坏了的坡岸修好。一锹一锹的沃土,跟煤块一样乌黑,是过去被河水冲到这儿来的,那时候的河流像如今这整个山谷一样宽,它把过去的平原捣得粉碎,对它进行浸渍、提炼,让它变得异常肥沃富饶,所以它是土壤中的精华,正因如此,才长出了丰盛的牧草,喂出了肥壮的牲口。

在众目睽睽之下,克莱尔厚着脸皮用手搂着苔丝的腰,装出一副惯于在公共场合调情的样子,其实他跟苔丝一样感到羞涩。苔丝这时张着嘴,斜眼看着干活的人们,那神色,像是一个胆怯的动物。

“你当着他们的面,承认我是你的女人,不感到丢脸吗?”她乐滋滋地说。

“哦,当然不会!”

“但是,若是传到了爱敏斯特你家里人的耳朵里,说你跟我这样一个挤奶女工形影不离……”

“一个最使人心醉神迷的挤奶女工。”

“那么,他们也许觉得这有损于他们的尊严。”

“我亲爱的姑娘,一个德伯维尔家的小姐怎么会辱没克莱尔家的尊严!你出身于这样的名门世家,正是我向他们显耀的一张王牌呢。我暂时保密,等我们结了婚,从特林厄姆牧师那儿得到了你出身的证据,再让他们大吃一惊。除此之外,我的将来同我家里人毫不相干,甚至不会影响他们外表上的生活。我们将要离开这一带地方,或许还要离开英国,既然这样,我们干吗顾及这儿的人对我们的看法?你愿意跟我走,是吧?”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声“是的”,因为想到将作为他的亲人同他去闯世界,她顿时心潮澎湃。滚滚的情感的波涛几乎充满了她的耳朵,接着又涌进了她的眼睛。她把手搭在克莱尔的手里,手携手一起往前走,来到了一座桥头,只见桥下的水面上反射着阳光,犹如熔化的金属,使他们眼花缭乱,而太阳本身则仍藏在桥后。他们在这儿伫立不动,接着,长有软毛和翎毛的小脑袋从光洁的水面上探了出来,但是,发现烦扰它们的东西停留在此,就没有过来,又缩回到水里去了。他们在河边溜达,直到浓雾把他们团团围住。在这个季节,晚上雾来得特别早,它们像水晶一般沾在她的眼睫毛上,也沾在他的眉毛和头发上。

每逢星期天,他们逛得更晚,一直要逛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在他们订婚后的头一个星期天晚上,也有一些别的挤奶工人出外散步,因此听见了苔丝那由于狂喜而不相连贯的冲动的话语,不过离得太远,辨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还发现她靠在克莱尔的手臂上往前走,由于心口欢跳,她说出的话都是一字一顿的,有时连一个字都破成几个音节;有时,她也心满意足地一声不吭,偶尔也嫣然一笑,这笑声中,仿佛翱翔着她的灵魂,这是一个女人和所爱的男人相伴时发出的笑声,而且还是从所有别的女人手中夺过来的男人,因此,她这种笑声是天地间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那些挤奶工人还注意到,她走起路来,脚步轻快,仿佛掠过水面的若即若离的小鸟。

苔丝对克莱尔的爱情,现在已成了她血肉之躯的生命力,像一圈光环将她围绕,使她粲然生辉,过去的悲哀的阴影被照得不见踪迹,坚持对她进攻的阴郁的幽灵——

怀疑、恐惧、忧郁、烦恼、羞耻——

也被一一击败。她知道那些幽灵就像等在那圈光环之外的野狼,可她却有非凡的符咒把它们镇服在饥渴之中。

精神上的遗忘和智力上的记忆总是同时存在。她行走在光彩之中,但她知道,在背后,总是存在着黑暗的阴影。随着每一天的降临,它们或许退走,或许蔓延,非此即彼。

一天傍晚,别人都出去了,苔丝和克莱尔只好留在家里看门。谈着谈着,苔丝若有所思地抬头朝他一望,遇见了他那双充满欣赏的眼睛。

“我不配你,啊,我配不上!”她大声叫喊着从小凳子上一跳而起,仿佛被他的爱抚和她当时的欣喜吓坏了似的。

克莱尔只猜中了她如此激动的一小部分原因,他说:

“我不让你这么说,亲爱的苔丝!所谓身份高贵,并不是指那些毫不费力地庸俗地利用门第观念的人,而是那些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享有美名的人[72],那些像你一样的人,我的苔丝。”

她竭力不让喉咙里的抽噎表露出来。近几年来,在做礼拜的时候,正是刚才那一长串美德经常不断地折磨着她的内心,现在,他把它们列举出来,又是多么奇怪啊。

“我十六岁时,你在草地上跳舞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爱我呢?你为什么不与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生活呢?啊,你为什么没有留下,为什么要走呀!”她边说边猛烈地揪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