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第二天早晨罗亭刚穿好衣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已经派人来请他到她书房共饮早茶了。罗亭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她一个人在那儿。她亲热地跟他道早安,问他夜里睡得可好,亲自为他斟茶,甚至问他茶里的糖够不够,还请他抽烟,再三表示相见恨晚。罗亭本来想在离她稍远点的位置坐下,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定要他坐到她软椅旁边的小沙发上,还凑过去问起他的家世、他的计划和志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话的口气十分随便,听他回答也漫不经心;但罗亭心里明白,她是在向他献殷勤,几乎是在奉承他。她安排这次早晨的见面和她按照列卡米埃夫人①式样打扮得那样雅致,看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很快就不再问这问那,她开始谈自己,谈她的少女时代,谈她认识的各类人物。罗亭同情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介绍,但是——说来也真奇怪——不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谈到什么人,占据首位的总是她自己,而其他人的面目则变得模糊起来以至完全消失。这样,罗亭就详细知道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对某某显贵说过什么话,对某某著名诗人产生过什么影响,按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可以认为,最近二十年来的所有优秀人物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博得她的好感。谈起这些名人的时候她口气平淡,并无特别的兴奋和赞扬,好像他们都是她的自己人,有几位还被她称为怪物。结果,他们的名字排列成一圈华丽的边饰,烘托出中间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

①列卡米埃夫人(1777-1849),法国拿破仑时代的著名贵妇人。

罗亭静静地听着这位女人的自我吹嘘,不时抽一口烟,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他善于说话也喜欢说话;虽然他并不擅长跟别人对谈,但也善于倾听对方。任何人,只要开始没有被他吓住,都会信赖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以极大的兴趣和赞赏的态度关注着对方谈话的来龙去脉。他很宽容,这是一种特殊的,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固有的宽容,但是在争论的时候,他很少容许论敌把话说完,往往用自己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雄辩把对方压倒。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平常说俄语。她竭力炫耀自己精通母语,但又常常夹杂些高卢成语和法国词汇。她故意使用一些简单的民间词语,但并不都很贴切。罗亭听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南腔北调并不感到别扭,他也未必具备这种辨别能力。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终于说得累了,她把脑袋靠到软椅背上,眼睛看着罗亭,不再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罗亭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您为什么每年夏天都要到乡间来。这样的休息对您是必不可少的;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乡间的宁静可以使您恢复精神,增进健康。我坚信:对大自然的美妙,您是应该有深切体验的。”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罗亭一眼。

“大自然……是啊……是啊,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大自然;不过您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在乡间也不能没有交往啊!而这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往的人。比加索夫算是最聪明的人了。”

“就是昨天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罗等问。

“是的,就是他。不过么,这样的人在乡间也有用处——至少可以逗大家笑笑。”

“这个人不笨,”罗亭说,“可是他走到了邪路上。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意见,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我认为,否定——全面而彻底的否定——是没有好处的。只要否定一切,那就很容易捞个聪明人的名声:这种把戏人人会变。老实人还会很快得出结论:您比被否定的那个人高明。而这往往是不对的,首先,任何事物都能找出缺陷,其次,即使您说得有道理,那您就更糟糕了:您的才智只用于否定,您就会渐渐贫乏、枯萎。您在满足自尊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观察的真正乐趣;生活——生活的本质——也会从您狭隘偏激的目光中溜走,结果您只能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充当人们的笑料。谁拥有一颗爱心,谁才有否定和指责的权利。”

“这样一来,比加索夫先生就算完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真是个知人论世的大师啊!但是比加索夫大概是无法理解您的。他只爱他自己。”

①原文为法语。

“他责骂自己,也仅仅是为了赢得责骂别人的权利。”罗亭接着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笑了起来。

“这就叫做……俗话怎么说的……嫁祸于人。顺便问一句,您认为男爵怎么样?”

“男爵吗?他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知识广博……不过他没有个性……他一辈子也只能当半个学者,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也就是半瓶子醋,说白了,也就是一无所长……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