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5/22页)

在比较暖和的日子,我们屋子的纱门都开着,几个人聚集在一间屋里,就能看见另一群人也聚集在对面的厢房里。很快,这种状况就会导致某人隔着院子大声喊叫,诙谐地挑衅对方,不一会儿,两伙人便聚在各自的阳台上,冲着对方大嚷大骂。现在回忆起来,这种行为听上去或许有些荒唐,但是别墅的结构,以及从一侧厢房朝另一侧厢房喊叫时产生的回音效果,似乎鼓励我们沉醉在这种孩子气的擂台赛中。那些辱骂的话有时不着边际——比如,奚落某人男子汉的神勇,或取笑某人刚完成的一幅画作——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恶意,我记得许多对骂非常有趣,逗得两边的人都大笑不已。总的来说,我回忆中的这些对骂,足以说明那些年我们在别墅里相互竞争又亲如一家的关系。然而,对骂中有一两次提到佐佐木的名字,局面就会立刻失控,同事们超越界线,跑到院子里大打出手。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拿某人跟“叛徒”相比,即使是开玩笑,对方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从我的这些回忆中,你可能会认为我们对老师以及他的观点衷心耿耿,死心塌地。现在想来——当一种影响的缺点已经昭然若揭——我们很容易批评地看待一位培养这种风气的老师。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任何一个能够干成大事业,觉得需要尽量全面地传播他的思想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理解毛利君的行为方式。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事业做得怎样,会觉得这做法有点愚蠢,但当时毛利君的愿望是彻底改变我们这个城市的绘画风格。正因为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许多时间和财富都用于培养学生。在评价我以前的这位老师时,或许是有必要记住这点的。

当然,他的影响不只限于绘画领域。那些年里,我们的生活完全与老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一致,比如我们必须花大量时间探索城里的“浮华世界”——充斥着娱乐、消遣和饮酒的夜晚世界,它们是我们所有绘画的背景。如今我想起当年的市中心来总是感到一丝怀念:街道没有这么拥挤、喧嚣,工厂接受着晚风吹来的各个季节的花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岛街运河旁的一家小茶馆,名叫“水中灯笼”——确实,当你朝茶馆走去时,能看见茶馆的灯笼映在运河里的倒影。茶馆老板娘是毛利君的老朋友,这就保证了我们总是受到慷慨的款待,我记得在那里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跟老板娘一起饮酒、唱歌。还有一个地方我们也经常光顾,是永田街的一个射箭厅,那里的老板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许多年前,她在秋叶原做艺伎时,毛利君以她为模特创作了一系列木刻画,引起轰动。那家射箭厅里有大约六七个姑娘,过了一阵,我们每人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把烟斗递来递去地抽,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们的寻欢作乐也不只限于在城里探险。毛利君在娱乐界的熟人简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都有流浪演员、舞蹈家和音乐家组成的赤贫大军光临别墅,被当成失散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款待。大量的酒被拿了出来,客人们唱歌跳舞直至深夜,很快,就有人被派去叫醒附近村里的酒店老板,再添新酒。那些日子有一位常客叫摩季,是讲故事能手,一个乐呵呵的胖男人,他艺术地再现那些古老的传说,使我们一会儿乐不可支,一会儿泪流满面。许多年后,我几次在左右宫遇见摩季,共同回忆在别墅里的那些夜晚,啧啧称奇。摩季坚信他记得许多这样的晚会都通宵达旦,再持续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夜晚。我对此不敢确定,但我记得毛利君别墅白天的情景,到处是一具具疲惫的身体横躺竖卧,还有人躺在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当时,我独自走在别墅中央的院子里,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为暂时逃离了那些寻欢作乐而感到轻松。我记得我朝储藏室的门口走去,进门前,我回头望望院子那边的屋子,我的同事们和客人们都在那里嬉笑玩乐。我看见数不清的身影在纸屏风后面晃动,夜空中飘来一个歌者的声音。

我朝储藏室走去,因为在别墅里,没有几处地方能让人不受打扰地独处一段时间。我想象在很久以前,当别墅里还有卫兵和仆人时,这个储藏室是用来存放武器和盔甲的。可是那天夜里当我走进屋里,点亮挂在门上的灯笼时,却发现地上乱糟糟的堆满了各种东西,必须跳着脚才能走进去。到处都是一堆堆用绳子捆着的旧画布,破烂的画架,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画笔和木棍。我总算挪到一小片空地上坐下来。我注意到,门上的灯笼把我周围的东西照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诡异的效果,似乎我坐在一处阴森恐怖的小墓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