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6/22页)

我想,我准是完全陷入了沉思,因为我记得听到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吃了一惊。我一抬头,看见毛利君站在门口,便赶紧说道:“晚上好,先生。”

也许门上的灯笼不足以照亮我呆的地方,或者我的脸处在阴影里。总之,毛利君探头张望,问道:

“是谁呀?是小野吗?”

“是的,先生。”

他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然后,他把灯笼从横梁上摘下来,举在面前,开始小心地绕过地板上的杂物,朝我走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使我们周围暗影摇曳。我赶紧腾出一点地方给他,但毛利君已经在不远处一只旧木箱上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看见这里有灯光。到处都一片漆黑,只有这点灯光。我心里想,如今这间储藏室已经不是情人们幽会的地方了。这里面的人肯定处于孤独中。”

“我准是坐在这里做起梦来了,先生。我没打算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他把灯笼放在脚边的地板上,从我坐的地方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刚才有个跳舞的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呢,”他说,“夜晚还没结束,你就消失了,她准会感到失望的。”

“我不是故意对我们的客人无礼,先生。我像您一样,只是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我们沉默了片刻。院子那头,可以听见我们的同伴在拍着巴掌唱歌。

“那么,小野,”毛利君终于开口说道,“你对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是怎么看的?他可真是个人物呢。”

“没错,先生。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绅士。”

“现在他可能穿得衣衫褴褛,当年可是个名人呢。从他今天晚上的表演来看,他过去的技艺并没有全丢掉。”

“是的。”

“那么,小野,你的烦恼来自哪里呢?”

“烦恼,先生?没有,我没有烦恼。”

“是不是你发现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有点讨厌?”

“没有没有,先生,”我紧张地笑了笑,“啊,一点也没有。他是个最有魅力的绅士。”

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脑子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后来毛利君又把话题转到我的“烦恼”上,我便知道他是准备坐在那里等我一吐为快了,我终于说道:

“仪三郎君确实是个最慈善的绅士。他和他的那些舞者一片好意地让我们开心。但我忍不住在想,先生,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这样的人来访得太频繁了。”

毛利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着说道:

“请原谅,先生,我不是不尊重仪三郎君和他的朋友。但是,我有时候感到困惑。我不明白我们画家是否应该花这么多时间跟仪三郎君那样的人在一起娱乐。”

我记得就是这时,老师站了起来,举着灯笼走向储藏室里面的墙壁。墙壁原先处于黑暗中,老师把灯笼凑近时,挂在墙上的三幅上下排列的木版画便被清楚地照亮了。每幅画上都是一个艺伎在整理发型,她们都坐在地上,视角是从后面看去。毛利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灯笼从一幅画挪向另一幅。然后他摇摇头,自己嘟囔道:“致命的败笔。细节造成的致命的败笔。”几秒钟后,他仍然盯着版画继续说:“可是人总是对自己早期的作品怀有感情。也许你有一天也会对你在这里创作的作品产生同样的感情。”他又摇摇头,说:“可是这些画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我不能同意,先生,”我说,“我认为这些木刻画出色地证明了一位画家的才华能够超越某一种风格的局限。我经常认为,先生早期的木刻画被锁在这样的屋子里真是太可惜了。它们完全应该跟先生的绘画一起公开展出。”

毛利君仍然全神贯注地端详他的木刻画。“致命的败笔,”他又说了一遍,“但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他又挪动灯笼,让一幅画隐入阴影,让另一幅画显现出来。然后他说:“这些都是从主街一家艺伎馆里看到的景象。在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一家口碑很好的艺伎馆。我和仪三郎经常一起光顾这些地方。”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这些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可是,先生,我认为即使眼光最敏锐的人,在这些木刻画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木刻画,然后开始朝这边走回来。我觉得他花了过多的时间走过地板上的那些杂物。有几次,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还听见他用脚踢开一个罐子或箱子的声音。是的,有一两次我以为毛利君是在那一片狼藉中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他早年的其他木刻画,但最后他又坐回到那只旧木箱上,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