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3/22页)

如今,每当我回忆毛利君的别墅,总是想起从那条通向附近村庄的山路望下去的景象,心里感到特别欣慰。顺着那条山路往上走,别墅就会在下面的山谷里出现,一片深色的长方形木头建筑,掩映在高高的雪松树丛中。别墅的三面是长长的厢房,连起来构成长方形的三边,中间围着一个院子。第四面是一道雪松树篱和大门,把院子整个儿围在中间,可以想象在古时候,那道沉重的大门关上之后,敌人要想进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闯进别墅就没那么困难了。在山路上看不真切,其实毛利君的别墅已经荒败不堪。从山路上怎么也猜不到别墅内部一间间屋子的状况,剥落的墙纸,榻榻米的地板有几处破损严重,如果落脚不当心,就有踩穿地板掉下去的危险。实际上,当我试图回忆近处看到的别墅情景时,脑海中浮现的是破碎的房瓦,腐烂的窗格门框,糟朽碎裂的阳台。那些房顶不断出现新的裂缝,一场夜雨过后,每个屋里都弥漫着湿木头和烂树叶的味儿。在有些月份里,昆虫和蛾子大量地侵入,密密麻麻地沾在木头家具上,钻进每一道缝隙,你忍不住担心它们会使别墅彻底倒塌。

在那么多屋子里,只有两三间的状况能使你想起别墅当年的辉煌。其中一间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光线明亮,是专门留给特殊场合用的。我记得毛利君每完成一幅新的画作,都会把他的学生——共有十位——召集到那间屋里。我还记得,进屋之前,我们每个人都会在门槛上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欣赏支在屋子中央的那幅画作。这个时候,毛利君也许在侍弄花草,或望着窗外,似乎并没注意我们的到来。不一会儿,我们都坐在画作周围的地板上,互相指指点点,压低声音说:“看先生怎样填补画面的那个角落。真是高明!”但没有一个人会说:“先生,这真是一幅杰作!”我们要表现得仿佛老师不在场似的,这是这种场合的一种惯例。

新的画作经常都会有所创新,于是我们中间就会展开激烈的争论。比如有一次,我记得我们走进屋,迎面看见一幅画:从一个很低的角度看到的一个跪着的女人——角度很低,我们似乎是从地面仰视她。

“显然,”我记得有人评价道,“低角度使女人显得更有尊严。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成就。这个女人从其他方面来说都显得楚楚可怜。正是这种张力赋予了这幅画含蓄的力量。”

“也许是这样,”另一个人说,“女人确实具有某种尊严,但不是来自于低视角。显然先生是在告诉我们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他是在说,这个视角看上去低,是因为我们太习惯于我们眼睛的高度。先生显然是想把我们从那样武断和局限性的视角中解放出来。他在对我们说,‘没必要总是从惯常的角度来看事物。’正因为此,这幅画才这样发人深省。”

很快,我们都提高嗓门,互相争论着对毛利君用意的看法。我们一边争论,一边不住地偷偷望望老师,而他并不表示出赞成谁的说法。我记得他只是站在屋子那头,双臂抱在胸前,透过窗户的木格栅望着外面的院子,脸上带着饶有兴味的神情。他听我们争论一段时间,便转过身说道:“也许你们应该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听了这话,我们便鱼贯走出屋子,同时嘴里再次喃喃说着对新画作的赞赏。

我讲述这副场景时,意识到毛利君的行为会使你觉得有点傲慢。但是如果你处在一个总是被人仰视和欣赏的地位,或许就更能理解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高傲了。总是对学生灌输和说教并不可取,在许多情况下,更高明的做法是保持沉默,让学生们有机会思考和争论。正如我说的,任何一个曾经地位显赫的人都会欣赏这种做法。

不管怎么说,关于老师作品的争论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由于毛利君自己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我们便把目光投向我们中间的一员——一位名叫佐佐木的画家,当时自诩为毛利君的得意门生。虽然我刚才说了,有些争论可以持续很长时间,但一旦佐佐木对某个问题做出决定,一般就表示争论到此结束。同样,如果佐佐木提出某人的画作有对老师“不忠”的地方,对方几乎总是立刻缴械投降——或者放弃作品,或者,在有些情况下,把作品跟垃圾一起付之一炬。

实际上,据我回忆,我们一起到达别墅后的几个月里,乌龟一次次在这种情形下销毁自己的画作。我虽然很容易就适应了环境,但我这位同伴的作品却经常表现出违背老师观点的元素,我记得我多次替他向我的新同事们求情,分辩说他不是故意对毛利君不忠。那些日子里,乌龟经常神情沮丧地走到我跟前,领我去看他的某幅没有完成的作品,压低声音说:“小野君,请你告诉我,这符合老师的风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