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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例外,”希尔施回答道,“做得多棒啊!坦嫩鲍姆在德国时有个厨娘是匈牙利人,所以她可以待在犹太人家里。当他离开德国时,厨娘没有另谋差事,而是在两个月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来到了荷兰,胃里还装着坦嫩鲍姆妻子的首饰。他妻子在离境前及时把那些未经镶嵌的美丽宝石交给了厨娘,过境前这位厨娘用两杯咖啡、一些奶油和几块柔软的点心把它们逐一吞了下去。事后证明她这么做几乎没有必要。她金发碧眼,体态丰满,拥有匈牙利有效护照,根本没有遭到盘查。现在她在这儿掌勺,连助手都不需要,谁都不知道这么多饭她是怎么做出来的。真是个宝!她堪称是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伟大美食传统的最后传人了。”

我盛了满满一勺焦黄色的鸡肝,是用洋葱炒的。希尔施闻了闻。“谁也经不住这种诱惑,”他说着也往自己的盘子上盛了一份,“上一次就是一份鸡肝救了我的命,我才没有自杀。”

“那份鸡肝里有没有蘑菇?”我问。

“没有,但有很多洋葱。你知道,《拉昂摘要》中说过,生活由不同的层面组成,这些层面分别有自己的重大事件发生。多数情况下它们不会一起坍塌,刚刚出了问题的层面则由其他层面支撑着。只有当所有层面一起坍塌时,才形成最大的危险。那就是人无缘无故自杀的时候,我也经历过那种时候。当时使我放弃轻生念头的正是洋葱炒鸡肝的味道。我决定在死之前还要吃一份洋葱炒鸡肝,这道菜还没有做好,我还需要等。我还要了一杯啤酒,但它不够凉,我等着它被冰镇到一定温度。期间我和别人聊天。我很饿,又等着第二份洋葱炒鸡肝。这么左等右等,我就恢复了正常,不想自杀了。这可不是趣闻轶事啊。”

“我相信你的话!”我拿起盛菜的大勺又添了一份洋葱炒鸡肝。“这是预防措施!”我解释说。“谨防自杀。”

“我还想给你讲另一个故事,每当听到许多流亡者说着蹩脚难懂的英语,我都会想起这个故事。那是一位流亡的老妇人,她贫病交加,无依无靠。她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差点儿做成此事。可就在她拧开了煤气灶的开关时,她想起自己学英语的过程曾是多么艰难,最近几天她感到自己能听懂的好像多了一些。她突然认为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那一星半点的英语知识就是她拥有的一切,她紧紧抓住它不放,不忍让它与自己同归于尽,她就这样挺了过来。此后,只要我听到流亡者们带着很重的德语腔、费力而起劲地说英语,我都会想起她。这种英语虽然令我厌恶,却也让我刻骨铭心地感动。滑稽能防范悲剧,悲剧却无法防范滑稽。你看看那边那堆受挫的人吧!他们站在盛着鲱鱼沙拉、意大利沙拉和烤牛肉的容器前,既感动又感恩,虽然已经微醺,却仍旧满怀着可怜的勇气!他们以为最糟糕的局面已经熬过去了!他们试着在此忍饥挨饿、艰难度日。其实最糟糕的事还在后头呢!”

“什么事?”我问。

“现在他们还有一线希望。可要是真回去的话反而更糟!他们梦想着回国,作为一种补偿,哪怕他们不敢承认。这种梦想支撑着他们,但这仅仅是一种幻想!他们并非真的相信能回国,只不过是希冀着而已。要是他们回去了,可没有人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就是那些所谓的德国好人也不愿意,一部分人将直接继续怀恨他们,另一部分人则间接怀恨,因为他们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他们从前在故乡的日子要比在异乡这里还难过,他们能忍受这里的日子是因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能作为受欢迎的受害者回归故里。”

希尔施看了一眼排队拿自助餐的客人。“他们真让我怜悯!”他小声说。“他们这么老实。他们的老实让我怜悯,令我疯狂。走,让我们离开这儿吧,每次我在这儿都受不了!”

我们没走成,因为我看见了几年来都没有见过的精美维也纳煎肉饼。“罗伯特,”我说,“你知道,《拉昂摘要》第一条告诫我们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败坏胃口。稍加锻炼,二者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这只是在表面上听起来有些犬儒主义,实际上是很明智的。让我尝尝这煎肉饼吧。”

“尝吧!但要快!”希尔施笑道。“我看见坦嫩鲍姆的夫人来了!”

她穿一身红,像一艘满帆的护卫舰向我们走来,裙裾发出窸窣声。她人高马大,体态丰腴,情绪高昂,光彩照人。“希尔施先生,”她一口气说道,“佐默先生!您二位快来啊!要切蛋糕了,那块巧克力的。来帮忙切吧!”

我看着手里那块令人垂涎欲滴的维也纳煎肉饼。希尔施明白我的心思。“《拉昂摘要》第十条,”他说,“任何时候都可以吃一切想吃的东西。维也纳煎肉饼和巧克力蛋糕也可以一块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