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6/9页)

“那敢情好!”

我站了起来。“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希尔施问。“有进展吗?”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了。我不会成为坦嫩鲍姆的负担的。”

“这点你不用担心。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儿,在我这儿吃饭。”

我摇了摇头。“我想自食其力,罗伯特。一切靠自己,一切!”我重复道。“《拉昂摘要》第七条:只有当你不需要帮助时,帮助才会出现。”

我没有回旅店,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几乎每晚如此。我盯着闪烁不停的霓虹灯,想起了死去的露特。我们俩萍水相逢,曾结为露水夫妻。那段时间我们两人都很绝望,我们不认识任何其他人,彼此相依为命。有一天我突然被捕,在监狱里关了十四天,然后遭到驱逐,离开法国前往瑞士。我费了好大劲才回到法国,当我终于赶到巴黎时,露特已经撒手人寰。我在她房间里找到她,肥大的绿头苍蝇成群地围着她的尸体飞,她已经这样躺了好几天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是我抛弃了她。她只有我相伴,而我却因自己的疏忽被抓了起来。露特是自杀的,她像许多流亡者那样身上带着毒药,以便在被盖世太保抓住时可以自尽。但她没有服毒,两管安眠药就令她那疲惫绝望的心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驻足呆望着一个报刊亭,所有悬挂出来的报纸上都用大号字赫然印着通栏大标题:希特勒遇刺!希特勒被炸弹炸死!

一群人拥挤在报刊亭周围,我钻进去买了一份报,上面的油墨还没有干。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赶紧找了个门洞读起来。因为读的速度不够快,自己突然异常烦躁。我没有读懂所有内容,气得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把它抚平。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找罗伯特·希尔施。

我敲了半天门,他不在。门锁着,他也不在店里。也许他刚巧在我到达之前出门了。我去那家我们不久前一起吃过饭的“海王餐厅”找他,那里的死鱼闪着亮光,被捆住双螯的龙虾在冰层上爬动,被冻得发抖,跑堂们高擎着盛鱼汤的砂锅,保持着平衡在店里穿梭而过。餐厅里座无虚席,但希尔施不在。我继续慢慢溜达,不想回旅店,怕遇到拉赫曼;也不想去那间有丝绒沙发的沙龙,玛丽亚·菲奥拉可能会在那儿。莫伊科夫不在,这我知道。

我沿着第五大道往前走,其宽阔和明亮让我的心稍微平静一些。我觉得灯火通明的楼宇似乎发出微小的电击,这种电击令空气振荡,我的双手和脸都感觉到这振荡。在萨伏伊广场旅馆前,我又买了另一张号外,一个蓄着稀疏小胡子的侏儒在那里大声叫卖。号外里报道的和先前买的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有人在希特勒的司令部引爆炸弹谋杀他,是一名军官干的。希特勒是否死了还不确定,但反正受了重伤。是军官们造反,柏林有部分军队哗变,也有其他一些将军响应。这可能意味着终结。

我靠着灯光明亮的橱窗,好能看清号外上用小号字体印刷的文章。我感到周围似乎有股磁性风暴降下,可以听到动物园那边狮子的吼声。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橱窗,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过了片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站在梵克雅宝珠宝店前。死去王后们的两顶王冠静静地摆在铺着一块黑天鹅绒的凹形托架上,周围还陪衬着祖母绿、钻石和红宝石。它们冷酷而与世无争地构成一个封闭的水晶世界,在人类生活开始出现动荡之前很久就已经形成,它们是完美的,而且从生成起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完美,它们那里没有谋杀,它们按照自身匪夷所思的规律默默生长。我感到报纸在我手中沙沙作响,我看了看粗体字的大标题,然后又顺着第五大道望去。目力所及,整条大街都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橱窗有整个楼层那么高,这条街的炫耀兼有混合型的轻浮和巴比伦式的自信。就在我自以为下了一场情感大暴雨时,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对这场战争所能感知到的全部就只剩下手中报纸的窸窣声了,它成了一场看不见破坏的影子战争,成了在这一不可侵犯的大陆另一侧进行的卡塔隆战役[42]的鬼魅式回声。此时此刻,这场看不见的战争所引起的回响不外乎就是夜间这些报亭中报纸的沙沙声了。

“晨报什么时候到?”我问。

“大概还要等两小时。《时代》杂志和《论坛报》。”

我又继续漫步,仍旧心绪不宁,沿着第五大道,经过中央公园、雪莉·尼德兰酒店,从那儿到大都会博物馆,再到皮埃尔酒店。这个夜晚难以描绘,月高、静谧、温暖,一派七月底的景色,花店中摆满了玫瑰、石竹和兰花;支路人行道上则摆着卖丁香花的摊子。中央公园上方是无限延伸的灿烂星空,公园里则到处可见椴树和木兰树,似乎是它们的树梢在支撑着广阔的苍穹。到处笼罩着一片祥和气氛,马车里坐着一对对夜不思归的恋人,狮子的吼叫听起来令人忧伤,公园旁的马路上轰鸣的车辆流水般驶过,它们投射出的灯光犹如古老的象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