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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家商店前,店里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热Pastrami [28]。这是家精品美食店,尽管已经是半夜,还开着门。纽约好像就没有法定的打烊时间。

“来一份热Pastrami。”我说。

“放黑麦面包片上?”售货员指了指一种黑麦面包。

我点了点头。“来条黄瓜。”我指了指一种芥末腌黄瓜。

售货员把盘子递给我,我坐上吧台高脚凳吃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是Pastrami,原来是热的罐头牛肉,很可口。这些天我吃什么都香极了,我总是饿,总有好胃口。埃利斯岛上的伙食有种独特的味道,人们传说里面放了苏打,是为了抑制性欲。

除了我,吧台边还坐着一位美女。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脸就像是大理石雕塑出来的。打了蜡的头发让她看上去仿佛埃及的斯芬克斯。她化了很浓的妆,要是在巴黎,人们会把她当成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浓妆艳抹。

我想起希尔施,下午我去过他那儿。“你需要一个女人,”他说,“尽快!你一个人已经太长时间了。最好找个女流亡者,她能理解你。你也能跟她谈得到一块儿。可以说德语或法语,甚至英语也行。孤独是一种傲慢而可怕的病,我们已经尝够了它的苦头。”

“找个美国女人如何?”

“暂时先别找,几年以后也许可以找。别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你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我又要了一份巧克力冰激凌。两个同性恋者牵着一条杏黄色的哈巴狗进来买香烟和莎莉雪藏蛋糕[29]。我想真滑稽,大家都以为我会猴急地冲向女人,而我则根本没有这种欲望。大街上不同寻常的灯光倒还令我更为兴奋。

我慢吞吞地走回旅馆。

“一无所获?”莫伊科夫问。

“我根本没有寻找什么。”

“那更好。那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下盘棋了。还是您累了?”

我摇摇头。“自由了就不会轻易觉得累了。”

“或者正因为自由了,才会觉得累。”莫伊科夫反驳说。“一般流亡者来到这里后都会累瘫的,经常会睡几天几夜。我想是彻底安全后的精疲力竭。您不是这样吗?”

“不。至少我还没有感觉到累。”

“也许稍后会感到的,疲倦感肯定会来的。”

“好。”

莫伊科夫去取棋子。“拉赫曼走了吗?”我问。

“还没有。他仍旧在他心仪的女人那儿。”

“您认为他今天会如愿以偿吗?”

“怎么会呢?她会和他与那位墨西哥人一起去吃饭,让他付账。他一直是这样吗?”

“据他说不是,他说自己自从跛腿后就有了心理障碍。”

莫伊科夫点了点头。“也许吧,”他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您难以想象,上了年纪,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

“您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二十年了。”

我看见有个人影跨门而入。是个上身稍微有些前倾的年轻女子,瘦长脸。她面色苍白,有双明亮的灰眼睛,头发红褐色,看上去像染过似的。“玛丽亚!”莫伊科夫惊讶地脱口而出,站起身问道:“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我也站了起来。莫伊科夫吻了吻这位姑娘的两颊。她个子比我矮一些,穿着一身紧贴在身上的套装。她说话有些仓促,声音沙哑,铿锵有力。她没有注意到我。“来杯伏特加?”莫伊科夫问。“或是威士忌?”

“伏特加吧。不过只要一点点!我还得上路,去拍照。”

“这么晚了还拍照?”

“摄影师只有这么晚才有时间。给衣帽拍广告。小帽子,小得不能再小了。”

我看到她本人就戴着一顶帽子,更确切地说是一顶小便帽,黑色,斜压在头上,几乎看不出来。

莫伊科夫去拿酒。“您不是美国人吧?”这位姑娘问我。她与莫伊科夫刚才说的是法语。

“不是,我是德国人。”

“我恨德国人。”她说。

“我也恨。”我回复道。

她吃惊地盯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迅速解释说。“不是恨具体什么人!”

“我也不恨具体什么人。”

“您得理解:现在正打仗。”

“是的,”我冷漠地回答,“我也知道,现在在打仗。”

我因自己的国籍受到辱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时在法国这曾是家常便饭。战争是进行简单归纳的大好时光。

莫伊科夫拿来一瓶酒和三个小酒杯。

“别给我倒。”我说。

“您生气了?”姑娘问道。

“没有,我只是什么都不想喝。我希望这不会也影响到你们的情绪。”

莫伊科夫会心一笑。“干,玛丽亚!”他边说边举起酒杯。

“酒是神仙给我们的馈赠!”姑娘说罢一仰脖就把自己那杯干了,活像一匹小马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