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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希尔施也没有专心听,他在观察橱窗前的人们。大多数人毫不动情地站在那儿听,有几个边听边评论。有个把金色头发高高梳起的胖妇人鄙视地笑着,做了个鬼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就一步三晃地扭着腰肢走了。“They should kill that bastard!”[21]我身旁一个穿方格运动衫的男子咬牙切齿地说。

“‘kill'是什么意思?”我问希尔施。

“杀死,”他微笑着解释说,“谋杀,这你应该知道的。”

此时,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戛然而止。“就为这个,你就让所有的设备都运作起来?”我问。“作为一种强制教育手段,让人们学会宽容?”

他点了点头。“我的老毛病,路德维希。我仍旧欲罢不能。但毫无指望,到处都一样!”

聚集的人群很快散了。只有那个穿格子运动衫的男人没走。“你们在那儿到底说的什么语言?”他嘟囔着问。“德语?”

“法语,”希尔施不动声色地回答,其实我们刚才说的是德语,“您的盟国的语言!”

“天下难寻的盟国!我们替他们打仗。这都是罗斯福的馊主意!”

那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老一套,”希尔施说,“仇外是愚昧最真切的标志。”然后他望着我说:“你瘦了,路德维希!也老了。我以为你死了!奇怪,只要是有些日子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消息,人总会马上这么想。其实我们并没老到这份儿上啊!”

我笑了。“这都是该死的生活给逼的,罗伯特。”

希尔施与我年纪相仿,三十二岁,可看上去比我年轻得多,也比我瘦小。“我也确信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说。

“这种谣言是我自己散布出去的,为的是能更顺利地出逃,”他回答说,“当时已是箭在弦上!”

我们进了他的店铺,里面一台收音机中正传出为一块墓地做的短小广告,声嘶力竭。“干燥的沙地,”这我听懂了,“宜人的风景!”希尔施把收音机关掉了,然后他从一个小冰箱中取出酒杯、冰块和一瓶酒。“这是我最后一瓶苦艾酒,”他解释说,“今儿这个日子咱们得把它打开喝了。”

“苦艾酒?”我问。“是真货吗?”

“不,不是真货,冒牌的,一切都是伪造的。保乐酒[22],但还是巴黎货呢。干,路德维希!因为我们还活着!”

“干,罗伯特!”我讨厌保乐酒,它一股甘草和八角茴香味儿。“你最后待在法国什么地方?”我问。

“我在普罗旺斯一家修道院里藏了三个月。神父们很可爱,他们想让我成为天主教徒,却也不坚持非如此不可。此外还有两名被击落的英国飞行员藏在那儿。为谨慎起见,我们三个人都穿上了僧袍。我利用那段时光提高自己的英语,我那淡淡的牛津口音就是那时候学来的,那两位飞行员都在牛津受过教育。莱文把你的钱全捞走了吧?”

“没有,他只拿走了你送给我的。”

“那就好!所以我才让他把钱带给你,”希尔施笑着说,“这儿还有一部分,是我没有托他带给你的,否则这钱也得进了他的腰包。”

他掏出两张五十美元的钞票,塞进了我的兜里。“我现在还不需要,”我说,“我自己还有足够的钱,比在欧洲时候的钱还多!先让我试试自食其力吧。”

“胡扯,路德维希!我完全了解你的财产状况。再说,一个美元在美国的价值只有在欧洲的一半,因此在这儿受穷要比在别处困难一倍。你还听到过约瑟夫·里希特的消息吗?我去西班牙时,他在马赛。”

我点点头。“他也是在那儿被捕的。在美国领事馆前,他来不及逃进领事馆。你知道那里当时的情况。”

“是的,”他说,“我知道。”

盖世太保和法国宪兵最喜欢在外国驻法国领事馆附近逮捕人。大多数流亡者都试图去那里申请出境签证,只要他们待在享有治外法权的领事馆内,他们的安全就有保障。但一旦他们从那里出来,就常常被抓获。

“还有维尔纳呢?”希尔施问。“他怎么样了?”

“被盖世太保打残后带走了。”

我不问罗伯特·希尔施他自己是如何逃离法国的。他同样也不问我。这还是我们的老习惯——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泄露——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挺得住现代化刑具的严刑拷打。

“这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啊!”希尔施突然感慨道。“如此丧心病狂地迫害自己流亡者的民族算个什么民族!我们竟然属于这个民族!”

他呆呆地在那儿出神,我们沉默了片刻。“罗伯特,”我问道,“坦嫩鲍姆是谁啊?”

他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坦嫩鲍姆是个犹太银行家,”他答道,“他在这儿定居多年了,很富有。如果求他办事,他总是乐于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