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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被德国人抓住了,您就把护照扔了,”他解释说,“因为您没割过包皮,[5]也许找个借口就能蒙混过关,而不必被用毒气杀害。而反过来,犹太人的身份在逃亡的路上对您又会有益处。至于不懂相关习俗,您可以解释说您父亲和您一向就是无神论者。”

三个月后鲍尔被捕了。持有西班牙领事身份证件的罗伯特·希尔施曾试图营救他出狱,但他晚到了一步,头天晚上鲍尔已被押往德国了。

在埃利斯岛,我遇到两位流亡者,以前我们见过几次面,都是在“苦路”[6]上。这条苦路是流亡者逃避希特勒政权的路程,它经由荷兰、比利时、法国北部至巴黎,在那儿,苦路就分了岔,一条经里昂到地中海沿岸,另一条经波尔多、马赛、比利牛斯山前往西班牙、葡萄牙,最后到达里斯本的港口。苦路的名字是那些走过这条路的德国流亡者起的。他们不仅要躲避希特勒的盖世太保,还不能让所到国家的宪兵抓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既无有效证件,也没签证。要是被宪兵抓住,等待他们的就是关押、监禁和驱逐。许多国家至少还足够人道,不把他们遣返回德国境内,在德国,他们肯定会死在集中营里。只有少数逃亡者持有效护照,剩下的许多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疲于奔命。没有证件他们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工作,大多数人都要忍受饥饿、痛苦和孤独,所以他们把这条逃亡之路叫苦路。他们驻足的地方往往是城里的邮局和公路旁的白墙,他们希望在邮局里得到亲友在那里留给他们的信件[7],公路旁的墙壁和房舍成了他们的报纸,上面有彼此失散的人用粉笔和煤块写下的寻人启事,还有警告、提示以及身处这一冷漠而惨无人道的时代的无助呐喊。战争即将接踵而至,而在战争中盖世太保与宪兵常常狼狈为奸。

埃利斯岛上那两位流亡者中的一位,是我当年在瑞士边境结识的,那里的海关人员一夜之内四次把我们赶往法国境内,而法国的边境人员又把我们赶了回来。天气很冷,最后拉比诺维茨和我终于说服瑞士人把我们关进监狱。瑞士监狱中有暖气,那简直就是天堂,我们真希望整个冬天都能在狱中度过。但瑞士人却如现实一样的冷酷,不久之后他们就从提契诺州[8]把我们赶到了意大利,在那儿我们俩分了手。这两位流亡者在美国有亲戚,亲戚替他们出了经济担保,所以几天后他们就被释放,离开了埃利斯岛。告别时拉比诺维茨向我保证,会在纽约寻找苦路上认识的其他熟人替我想办法。对此我不抱任何希望,这不过是一种惯常的许诺,一旦他自由了就会把这种许诺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不感到不幸。几年前我在布鲁塞尔的一家博物馆学会了打坐,可以毫不惊慌一连几小时静坐在那里。那时,我能够控制自己以进入无意识状态,这几乎与自我暗示类似。我以这种方式进入一种倦怠的忘我境界,这种境界令漫长而紧张的等待变得可以忍受了一些,因为在一种特别荒谬的幻想中,这种等待最终似乎确实与我不再相关了。这样,我才没有被漆黑斗室中的孤寂压垮,我在那里躲藏了数月。当盖世太保对布鲁塞尔进行地毯式排查来搜捕流亡者时,那家博物馆的馆长把我藏在了馆中。我只有早晚能见他片刻,他给我带来些许食物,晚上闭馆后他放我出来。白天那间斗室上着锁,只有馆长才有钥匙。每逢有人走过走廊时,我不能咳嗽、打喷嚏或是弄出别的响动。做到这些并不难,但一旦危险真的临近时,恐惧引起的精神焦虑从一开始就很容易令人惊慌失措。所以我防患于未然,练静功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锻炼出足够的精神力量以抵抗震惊的冲击。有一段时间,我开始不再看手表,以致我有时辨不出白天黑夜,特别是星期天馆长不来博物馆的时候。但不久之后,我又放弃了这种做法,因为我这样太容易失去仅有的一点心理平衡而陷入自暴自弃的泥沼了。我反正一直离自暴自弃不远,没有走这一步,不是因为对生活尚存信心,而是期盼着复仇。

一周后,一位干瘦而羸弱的男子与我搭讪。他拎着一只绿色的鳄鱼皮公文包,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些穿梭于拘留营活动大厅的律师活像一群振翅飞翔的乌鸦。

“您是路德维希·佐默吗?”

我充满疑惑地望着他,他说的是德语。“问这干吗?”我反问道。

“您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路德维希·佐默吗?”那男子爆发出沙哑的笑声,满是褶子的灰脸上一嘴不同寻常的大白牙格外扎眼。

这时,我想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这我当然知道,”我回答说,“可您为什么要打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