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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暖和起来了,海伦把衣服脱下,拿去烘干。她找出那套在巴黎买的晚礼服,将它穿上。我开了一瓶酒。我们没有酒杯,大家就对着瓶子喝起来。后来,海伦又换了一套衣服。那是一件面具斗篷和一个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半截子面具,她穿戴着这两样东西,在黑乎乎的楼梯上忽上忽下地走动。她一会儿从上面喊叫,一会儿从下面喊叫,她的嗓音从四面八方发着回响。我看不见她,我只听到她的脚步声。随后蓦然间,她站在我背后的黑暗中,我颈脖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呵气。

“‘我还以为我把你丢了。’我说道,把她搂得紧紧的。

“‘你怎么也不会把我丢了的,’她从面具的隙缝里轻轻地说着,‘可你知道为什么不会吗?因为你从来也不曾试着要抓住我,如同一个农民要抓住他的土地那样。最最迷人的人,偏偏是个没有那种品质的闷蛋。’

“‘我知道我并不迷人。’我惊奇地说。

“我们站在楼梯平台上。卧室的门半开着,从开着的门缝里,漏出来一条摇曳闪烁的壁炉里的火光,落在楼梯栏杆的铜饰和海伦的嘴和肩膀上。

“‘你怎么会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喃喃地自语着。一双眼睛,在那面具背后直瞪瞪的,火辣辣的,看不见一点眼白,像是一条蛇的眼睛。‘可是,但愿你知道所有这些唐璜类型的人多么可怕就好了!好比一件衣服,你只能穿一次。你——你可不一样。你是我的心哪!’

“也许因为我们都化了装,这才激励我们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虽然带几分勉强,我也换上了化装外衣,让我的工装裤放到炉边去晾着。那摇曳的火光,那怪异的衣服,还有周围那‘美好时代’[67]的场景,协力同心,一齐把这种不寻常的语言塞在我们的嘴里。熟悉的语言也改变了它们的涵义。‘忠实’与‘不忠实’失去了它们那中产阶级的重要性和不妥协性,变得自相矛盾和可以交替使用了,而且还有那么多不同程度和细微差别。

“‘我们都死了,’海伦悄悄地说着,‘我们两个人。对死人是没有什么法律的。你死了,因为你带着一张死人的护照,而我是死在医院里。你看一看我们穿的衣服。我们好像两只华丽而俗气的蝙蝠,在一个死了的世纪里蹁跹飞舞。那是一个美丽的世纪,有着它的小步舞曲,有着它的优美仪态,有着它洛可可式[68]的天堂——可是种种的庆祝活动总是以断头台来结束,在寒冷的早晨那既晃亮而又无情的断头台。我倒想知道我们的断头台将会在哪里。’

“‘海伦,’我说,‘你不要那样说话。’

“‘哪里都没有,’她轻轻地说着,‘没有什么处决死人的断头台。他们不能杀我们的头,你总不能杀亮光和黑影的头吧?抓住我吧,在这儿,这种被施了魔法的金色的昏暗里,说不定其中有些东西会跟我们一起存在下去,来照亮我们那最后一息的可怜时刻。’

“一阵轻微的哆嗦通过我的全身。‘海伦,’我恳求着,‘不要那样说话。’

“‘一直记着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低声说着,‘谁知道我们往后会怎么样呢……’

“‘我们到美国去,’我说,‘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的。’

“‘我并不是在抱怨,’她说,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不像现在这样,我们又将怎么样呢?还不是一对单调而平庸的夫妇,在奥斯纳布吕克过着单调而平庸的生活,怀着单调而平庸的感情,逢到夏天,有几个星期的假日……’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

“那天夜里,她十分快乐和欢畅。手里擎着一支蜡烛,她穿着那双购买于巴黎、历经了艰难险阻总算被保存下来的金色小拖鞋,奔下楼梯,从地窖里又拿来了一瓶酒。我守候在楼梯平台上,看她从昏暗中走上来,背后跟着重重叠叠的影子,她的脸在烛光中向我昂起。我很高兴,如果这个词也适用于一面镜子的话,这面镜子照出了一张心爱的脸,在无数影子的衬托下显得既纯洁又完美。

“炉火熄灭了。她在一堆服装下面沉沉睡着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夜。后来,我听到飞机的呼吼声,那些洛可可式的镜子开始轻轻地咯咯作响了。

“我们单独在那儿住了四天。随后,我到最近的一个村子里去买了些吃的东西,听说有两条船就要离开波尔多。‘德国人还没有占领那个地方吗?’我问。

“‘占领了,也没占领。这要看你是什么人。’

“我跟海伦讨论了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并不没有太大的兴趣。‘船哪,海伦!’我说,兴奋得忘乎所以。‘也许我们可以离开这儿。到非洲。到里斯本。到随便哪一个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