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往的事件的确会留下痕迹,有时在好几个月之后才出现影响。在整个春季和夏季,每当我踏上人行道的时候,就会有一只脏兮兮的橘猫,从某辆车子底下,或是某家前院蹿出来。他站在那儿,抬头专注地凝视着我,让我想不注意到他也难。他似乎是有所要求,但他到底要什么?人行道上的猫,花园墙壁上的猫,或是从某家大门前朝你奔过来的猫,常会伸伸懒腰,摇摇尾巴,跟你打个招呼,陪你走一小段路。他们需要有人做伴,或是被狠心的主人关在屋外——他们常常整天或是整夜都无法踏入家门——而向你求援,用一种固执且充满乞求意味的响亮叫声,告诉你他们饿了,渴了,或是感到寒冷。一只在街角绕着你双腿打转的猫,很可能是希望能离开他那糟糕透顶的家,换一个较好的新主人。但这只猫并不会叫,他只是望着你,用他那对黄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紧盯着你瞧。然后他会一面仰头望着我,一面迟疑不决跟着我往前走。每当我出门和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他让我感到有些良心不安。他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拿了点儿食物走出门,搁在汽车底下,他只吃了一点儿,剩下一大半没动。但我可以看出,他过得很不好,非常需要援助。也许他的主人就住在这条街上,但却没好好照顾他?他常待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有次我还看到,当一位老太太走进那栋房子时,他也跟着一起走进去。所以他并不是一只流浪猫。但他老爱跟着我走到我家庭院入口。还有一次,街上突然涌入一大群大吼大叫的小学生,而他吓得连忙逃到我们家那片小小的前院,站在门口望着屋中的我。

他其实不是肚子饿,而是口渴。也许是渴得太厉害,饥饿的问题反倒变得不再那么急迫了。那时是酷暑持续不断的1984年夏季。那些整天被关在屋外没水喝的猫,饱受口渴的折磨。有天晚上,我在前面门廊上放了一盆水,到了第二天早上,盆中居然连一滴也不剩。高温天气依然持续,于是我又在后阳台多放了一盆水。猫攀着院子里的紫丁香树爬上来,再从小屋顶跳到阳台上就行了。而这盆水同样也是每天都被喝得精光。在一个燠热且漫天灰尘的日子,我看到那只橘猫跑到我家后阳台上,蹲在水盆前喝水,喝,喝,喝个不停。他把整盆水全都喝光,但却还没喝够。我重新把水盆装满,他又再蹲下来,一口气把水全都喝光。这表示他的肾有毛病。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来细细打量他。一只瘦成皮包骨的脏猫,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身污秽粗糙皮毛下突起的骨头。但他的毛色很美,是像狐狸似的火红色。他是人们所谓的“完整的猫”,在他的尾巴底下有两个端正的小毛球。他的耳朵上有着打斗留下的伤疤。现在当我们回家和出门的时候,他已不再在街道上游荡了,他已正式脱离那汽车飞快奔驰和学童乱冲怪吼的危险街头生涯,从房子前面搬到后院去,尽情享用那儿狭长杂乱的庭院、树木与灌木丛,还有许许多多的小鸟和猫。他待在我们家的小阳台上,那儿放了一些盆栽植物,还围着一道小矮墙好跟户外区隔。阳台上方垂挂着紫丁香树横生的枝桠,常有许多小鸟栖息在树枝上。他躺在矮墙的狭长阴影中,旁边的水盆总是空的,而他只要一看到我,就会立刻站起来,待在水盆边等我重新替他添水。

大家全都心知肚明,现在我们得作个决定了。我们还想再多养一只猫吗?我们家里已经有两只美丽慵懒、已动过去势手术的大公猫,他们向来过惯了好日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充裕的食物、舒适的生活和安全温暖的环境,是他们天生该享有的权利,因为他们从来不用靠自己去争取任何东西。不,我们绝对不想再多养一只猫,何况还是只病歪歪的老猫。不过,现在我们除了供应饮水之外,也会顺道拿点儿东西去喂这只老流浪猫吃。我们把食物搁在阳台上,让他知道这是一种恩惠,而不是他该享有的权利,他不是我们家养的猫,所以他不能踏进屋子里去。我们开玩笑地说他是我们养在外面的猫咪。

气温依然很高。

他必须看医生。但我们若是这么做,就表示我们已正式变成他的主人,这样我们家里就会有三只猫,而我们家那两只猫咪早就觉得老大不高兴,密切监视着老猫的一举一动,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因为这个新来的家伙虽然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但好像仍有权利享有我们的照顾。而且,不是还有那位他有时会去拜访的老太太吗?我们望着他拖着僵硬的身躯,沿着小径往前走,再转向右方,从篱笆下面钻过去,穿越一座花园,再越过另一个庭院,他那橘红色的身影,在夏末黯淡草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接着他就失去了踪影,大概是到某个友善家庭的后院暂时栖身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