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天来临。大门再度敞开。大地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灰咪咪和黑猫在院子里四处嬉戏,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再一溜烟地蹿到墙上。她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享受微弱的阳光——但还是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她们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走到对方面前,互相闻闻鼻子,先闻这边,再换另一边。黑猫回到屋子里去照顾小猫,灰咪咪出发去狩猎。

灰咪咪从德文郡回来以后,多了一些新的习惯。她狩猎时行动更加快速,下手越发狠毒,甚至连反应也变得更为灵敏。她会懒洋洋地靠墙躺着,盯着大树发呆,一连好几个钟头动都不动一下。但只要有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她就会立刻扑过去。不过,她有时也会出乎意料地不采取任何行动。戏院的屋顶十分平坦,待在那儿可以俯瞰隔壁家的花园,常有小鸟在园中飞翔嬉戏。灰咪咪躺在戏院屋顶上,她并不是摆出蹲伏的姿势,而是四肢摊平,下巴搁在爪子上,连尾巴都懒得动。但她并没有睡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园中的椋鸟、画眉和燕子,静静观看,然后站起来;她慢吞吞地弓起背脊;她先伸伸后腿,再伸伸前腿。小鸟发现她在那儿,吓得全都僵住了。但她只是打了个呵欠,连看都没多看它们一眼,就踏着优雅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走回屋子里去了。要不然她就是窝在我的床底下,透过窗口盯着园中的鸟儿。她的尾巴也许会微微抽动几下——但就只是这样而已。她可以在床下待上半个钟头,漠不关心地静静观看,至少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如此。然后,有某个信号忽然唤醒了她狩猎者的本能。她鼻子嗅个不停,胡须连连抖动。接着她就从床底下蹿出来,走下楼梯踏入花园。她变成了一头危险的野兽,沿着墙底下匍匐潜行。她轻轻跳上墙——但她并不是真的爬到墙上:灰咪咪活像是卡通里的小猫,用两个爪子攀住墙头,把下巴搁在墙上,靠后腿支撑住全身的重量,细细观察隔壁花园中的情形。她真是滑稽得要命。你会忍不住放声大笑。但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因为这次灰咪咪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地摆姿势,不再那么注意自己的形象,也不再故意撒娇献媚,好博得大家的赞美与宠爱。但在另一方面看来,我们会觉得好笑,也有可能是因为她那种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的模样,恰好跟她打算要去做的无聊勾当,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只不过是要去捕杀一头她连吃都不想吃的小动物罢了。

就在你还在捧腹大笑的时候,她已经迅速越过墙头,抓到一只鸟儿,再带着她捕获的猎物爬回墙上。她叼着鸟儿想跑回屋子里去——不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竟然快步地冲下楼,把后门给关上了。于是她只好待在院子里,尽情逗弄那只可怜的鸟儿,直到她玩腻了才肯罢休。

有一次,一只鸟儿掠过屋顶飞下来,却没注意到墙上有个突出的部位,等它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闪避了,它一头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昏迷不醒,说不定已经活活撞死了。那时我正好和灰咪咪一起待在花园里。我们一起走到鸟儿旁边。灰咪咪不是很感兴趣——她似乎是在想,一只死鸟有什么好看的嘛。这时我回想起,当初我是如何用我温暖的双手,让黑猫奇迹般的复原,于是我用双手把小鸟捧了起来。我坐在花圃边缘,灰咪咪坐在附近观看。我捧起鸟儿,把它凑到我和灰咪咪中间。它惊动了一下,开始颤抖,它抬起头来,它的目光清亮有神。它盯着灰咪咪。灰咪咪毫无反应。鸟儿用它冰冷的爪子顶住我的手掌心,像小婴儿踢腿似的蹬了几下。我让鸟儿站在一只手掌上,用另一手盖住它。它似乎很有活力。在这整个过程中,灰咪咪只是在一旁静静观看。我抬起手,将鸟儿举向空中,它继续在我掌上坐了一会儿。灰咪咪仍然没有反应。然后小鸟就抬起翅膀,用最快的速度飞向天空。在这最后一刻,有某个信号触动了灰咪咪的狩猎者本能,她立刻绷紧肌肉,打起精神准备跃起扑击。但那时鸟儿早就飞走了,于是她又再度松懈下来,开始舔理皮毛。她在这个事件中表现出的种种反应,跟她在生第一胎之前的行为,可说是十分类似——当时她曾暂时受到本能驱策,设法替她的小猫找窝,结果她只有五分钟热度,还没完成任务就半途而废。她是做了某些特定的动作,也的确算是相当投入,但她其实并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干啥。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服从本能,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也许是鸟儿某种明确的动作,或是某些特殊的信号,会激起猫的狩猎者本能,因此在这特定的动作出现之前,猫对鸟儿完全提不起半点兴趣,觉得这东西跟她毫不相干。或者也可能是因为鸟儿发出的某种声音。我十分确定,被捕的小鸟所发出的狂乱“吱喳”叫声和老鼠的“吱吱”尖叫,确实会引发猫去折磨去凌虐的欲望。就算是人类本身,一样也会对惊恐的声音产生某些强烈的情绪:惊惶失措,义愤填膺,或是不以为然——它会触动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引发出我们的道德感。你会忍不住想要去解救那个小动物,狠狠揍猫一顿,要不然就是干脆关上大门,来个眼不见为净,避免去看到或是听到那残暴的惨剧,假装根本没这回事。但只要再稍稍多加些刺激,你自己很可能也会用牙齿去啃噬,用爪子去撕裂那柔软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