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天一亮,我就带她到街角的兽医诊所,我感到懊悔至极,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他们说她病得很重,而听他们的语气,我知道她大概已经没救了。她严重脱水,而且还发高烧。他们替她打了一剂退烧针,要我尽量喂她流质食物。“可是她不肯喝水呢。”我说。“没错,他们是不会喝的。”医生说,“猫要是病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另一个特殊症状:猫会决定不要活了。他们要是烧得浑身发烫,就会爬到某个凉爽的地方,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我把黑猫带回家,而她一到家,就有气无力地慢慢走到花园。那时是初秋,天气相当寒冷。她蹲下来,背贴着冷冰冰的围墙,脚踏着冰凉的地面,摆出跟昨晚一模一样的耐心等待的姿势。

我把她抱进屋里,让她躺在毯子上,并刻意让她离暖气远一点。她又再次回到花园:摆出同样的姿势,那毫无生气、耐心十足的等待姿势。

我把她抱回家,把门关上不让她出去。她爬到门前,面对着门蹲下来,静静等待死亡。

我试着拿清水、葡萄糖水和肉汁哄她喝。她倒也不算是拒绝进食:她只是不再需要食物了,她已经把进食这个习惯远远抛在背后。她不愿再走回头路,她绝对不想。

第二天,兽医诊所的人说她的体温仍是高得吓人,温度一点儿都没降。她必须喝点儿东西才行。

我带她回家,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事情很明显,要让黑猫活下去,就得不眠不休地尽力照顾她。但我忙得要命。而且,就像家里的人所说的,她不过就是只猫嘛。

但她并不只是一只猫而已。我这么说,自然有许多不同的原因,虽然它们全都纯粹出于人类的观点,跟黑猫本身毫无关连,但我绝不允许就让她这样死去。

我把葡萄糖、肉汁和清水混在一起,调配出一种恶心但却有效的流质食物,强迫黑猫喝下去。

她不肯张开嘴巴喝。一头浑身滚烫的小生物,轻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原本那身健康结实的肌肉全都掉光了,她坐在,或者该说是瘫在我的腿上,拼命咬紧牙关,不让汤匙塞进口中。那是一种虚弱的力量:不要,不要,不要。

我利用她那突出的犬牙,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我把流质食物灌进她的喉咙,但她硬是不肯把它吞下去。我抬起她的下巴,食物就从她的嘴巴两侧溢出来。但显然还是有些液体流了下去,因为等我灌了第三匙、第四匙、第五匙以后,她就开始出现微弱的吞咽动作了。

所以这就行了。每半个钟头喂一次。我把那可怜的小家伙从角落里抱过来,强迫她把食物吞下去。我是用蛮力去撬开她突出的犬牙,所以我很怕会伤到她的牙龈。她的牙龈大概痛得要命。

那天晚上,我把她抱到床上睡,每隔一个钟头叫醒她一次。但她其实从未真正入睡。她蹲伏在那里,吓人的高烧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热气,而她半眯着眼,默默忍受临死前的痛苦折磨。

第二天她的烧还是没退。但到了第三天,她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现在兽医诊所替她换打葡萄糖补充体力。每打一针,都会在她那紧致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大肿包。但她并不在乎,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烧退了以后,她变得很怕冷。我拿了条旧毛巾,把她裹起来,让她躺在暖气旁边。每隔半个钟头,我和黑猫就会展开一场搏斗。或者该说是,黑猫想要死去的意志,和我要她活下来的意志,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到了夜晚,她蹲伏在我身边,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但她实在太过虚弱,身体老是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微弱颤抖。我把她放在哪儿,她就待在哪儿不动,她根本没力气移动。但她还是不肯张开嘴巴喝喂她的流质食物。她硬是不肯。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全都用来坚决宣告:不要。

就这样过了整整十天,我每天带她去兽医院看病,那是一个用来训练年轻兽医的教学医院。附近的邻居会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带自家的猫狗到那儿看医生。我们待在大而简陋的候诊室中,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生病的动物在四周焦躁不安地走动,此起彼落地“哀哀”悲鸣或大声吠叫。动物们的疾病,让大家在这里交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朋友。

在那里发生过许多令人伤感的小故事,全都在我心头久久萦绕不去。比方说,那里有一名中年女子,在她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孔上,顶着一头染成淡金色的头发。她养了一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大型狗,浑身皮毛光泽闪亮,显然受到主人的细心呵护,而且吃得很营养。谁都可以看出,这只狗的状况好得很,他非常活泼,总是“汪汪”叫个不停,神情充满了自信。但他的主人却穿着一身单薄的套装,伫立在寒风中,不仅没披外套,而且每天都穿得一样,从来没看她换过别的服装。天气有点儿凉,但并不太冷,我们其他人全都只穿着薄洋装,顶多再加件毛衣。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连连打哆嗦。她的手跟腿全都瘦成皮包骨,上面连一点儿肉也没有。你一看就晓得,她自己老是饿肚子,而她的钱和时间,全都花在那只狗身上。要喂饱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的狗,开销是非常惊人的。我计算过,养一只猫,一个礼拜至少得花上十个先令,但像我们家那两只被宠坏的小畜生,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这个女人把一切全都寄托在那条狗身上,她等于是通过她的狗而活。我想大家全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住在这个地区的大多都是穷人:但大家看到她带着那头骄纵的野兽,自己却瑟缩着身子簌簌打颤,全都露出不忍之色,请她直接跳过“长龙”,到屋子里去避寒。他们愿意自己待在屋外等医院开门,还说他们可以了解她的处境,并为她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