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另外,我还看到过一对饲主和病犬,他们可算是另外一个极端——至少从外表看来是如此。一个大约十二岁的胖男孩,带着一条胖牛头犬来看病——这只狗可不是普通的胖,他全身上下长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肥肉。兽医把狗放到诊疗台上,对男孩解释,不能让狗吃得过量,一天喂一次就够了。而且绝对不能喂他吃什么蛋糕啦面包啦或是甜食等等。男孩再三表示,他回去会把这些事告诉他的母亲,我一定会转告我的母亲,他说。但她想知道的是,这只狗为什么老是气喘咻咻的,他才只有两岁大,而且他也不像其他狗那么活泼,他从来不跑,不玩,也不会大声吠叫。这个嘛,兽医耐心地解说,动物喂食过量的现象,就跟喂食不够一样普遍。你要是喂狗吃太多东西,就会……

他们真的是很有耐心,人又非常好。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十分圆滑练达。所有会让主人感到难过,但却不得不采取的医疗方式,全都是关起门来进行。可怜的黑猫被带到里面去打针,整整过了二十分钟,半个钟头,才重新回到我身边,污秽粗硬的皮毛被打针的药水沾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有好几天没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干净了。她无法移动,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如果我的细心照料和医生的专业技术都无助康复,也许我们应该依照她自己的心愿,允许她安然逝去。她日复一日地坐在暖气下方,皮毛看起来已经像死猫般毫无光泽、污秽不堪并结满了毛球;她的眼睛湿糊糊的;嘴边的毛沾着我强迫灌她喝的葡萄糖水,结了一圈硬块。

我回想自己卧病在床时的情形,回想当时心中那股愠怒厌烦、自怨自艾的感觉,到了最后,那种感觉似乎已变成了疾病本身。你的头发油腻不堪,你可以从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肤上,闻到疾病的酸腐气味。你仿佛被困在一个病痛的硬壳、一阵恶疾的疠瘴之中。然后护士走过来,替你洗脸、梳头,迅速换掉散发出酸腐气味的床单。

不,猫自然不是人,不能把猫跟人相提并论。但事情仍然一样,我无法相信,像黑猫这样一头生性挑剔的小野兽,会完全不在意自己变得有多脏多臭。

但替猫洗澡是项艰巨的任务。我先拿了一条薄毛巾,浸在热水里,再取出来拧干,用毛巾轻轻地替她擦拭全身,把灰尘、毛球和硬块全都清理干净。这花了很长的时间。她从头到尾都显得消极被动,她大概会感到疼痛,因为现在她的皮肤上已布满了针孔。然后,等我把她全身都擦得暖乎乎的,把她的皮毛眼睛耳朵全都擦干净之后,再用一条热毛巾帮她把身体擦干。

接下来——我想这就是令她病情好转的关键——我把手浸在热水里,再用温暖的双手非常缓慢地替她摩擦全身。我想要借用摩擦,把生命力注入她那冰冷的身躯。这个动作我大约进行了半个钟头。

做完之后,我拿了一条干净温暖的毛巾,盖在她的身上。她开始用非常生硬的姿势,慢慢站起来,拖着身子走过厨房,但很快就再度蹲下来,她的力气用光了。可她总算开始自愿行走了。

第二天我询问兽医,替猫摩擦身体是否会对病情有所帮助。他们说,这应该没什么帮助,而他们认为,她病情好转,是因为打针发挥了功效。但不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是,黑猫在我替她清洗和摩擦身体之后,终于开始露出了一线生机。接下来十天,兽医每天都替她打葡萄糖补充体力,而我继续强迫灌她喝我用肉汁、清水和葡萄糖调制的恶心补品,另外,我还固定一天替她做两次按摩。

而在这段时间内,可怜的灰咪咪完全受到冷落。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处理。照顾黑猫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实在挪不出多少心思来理会灰咪咪。但灰咪咪可不愿接受施舍,她向来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她要不就当老大,要不就干脆谁都别理她。她索性采取疏离政策,不论是在肢体和情感上,全都变得淡漠疏远,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有时她会小心翼翼地走到如死尸般的黑猫身边,低头闻一闻,再转身离去。有时她在闻黑猫的时候,身上的毛会全都竖起来。在黑猫爬到寒冷的院子里去等死的时候,曾有一两次,灰咪咪也跟着一起走出去,坐在几步之外瞅着黑猫。但她似乎并没有恶意,她从来没企图要伤害黑猫。

在这整段时间内,灰咪咪既不玩耍,也不耍她的老把戏,甚至没再对食物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她没人疼没人哄,睡在卧室角落的地板上,不再蜷缩身体,卷成一个华丽的大毛球,而是蹲伏在那里,凝视着床上那受到百般呵护的黑猫。

黑猫渐渐康复,而真正的痛苦才开始到来——至少对人类来说是如此。也许黑猫自己也有同感,她原本一心想死,却被强迫活了下来。她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是衰弱的老人一样,一切全都得从头学起。她开始随地便溺:似乎完全忘了猫砂盆的功用。她吃东西变得困难而笨拙,老是弄得满地都是。而且不论走到哪儿,她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瘫倒在地,蹲伏在地上茫然瞪视前方。这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难过:这头奄奄一息、神情冷漠的小野兽,总是维持一贯僵硬的坐姿,从不蜷缩身体,或是伸展四肢躺平。她总是凝视着远方——她那呆滞疏远的眼神,使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死猫。有段时间,我甚至担心她或许已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