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孩子们回家后,得知班被送去“和某人”同住。

海伦焦虑地问:“和外婆同住?”

“不是。”

四双狐疑、领悟的眼睛顿时轻松起来。如释重负,几近歇斯底里。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又叫又跳,然后假装这是刚发明的新游戏。

晚饭时,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咯咯笑着,近乎歇斯底里。稍微安静时,珍尖锐地问道:“你们也要把我们送走吗?”她是个略微迟钝、安静的小女孩,多拉丝的小翻版,从不说多余的话。现在她的蓝色大眼睛里充满惊恐,盯住母亲的脸。

戴维说:“不会,当然不会。”语气简短生硬。

路克解释说:“他们把班送走,因为他其实不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家庭就像纸花浸到水中,整个绽放开来。海蕊这才明白班是多大的负担,他们受了多少压抑,四个孩子又吃了多少苦;虽然戴维与海蕊不愿承认,但显然孩子们经常讨论班的事情,对他极尽忍耐与妥协。现在班走了,他们的眼睛发亮,快乐的情绪高涨,经常拿着甜食或玩具这类小礼物,跑到海蕊身边:“妈妈,这是送你的。”有时,他们跑来亲亲她、抚摸她的脸,或者像小牛或小马,用鼻子摩擦她。戴维请了几天假陪伴他们——应该说,陪伴她。他对海蕊温柔又小心。海蕊反抗地想,好像我病了似的。当然,她成日想着班,他现在被关在某个地方,像个犯人。什么样的犯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黑色小旅行车的影像,清晰地回忆起班被带走时的愤怒哭喊。

随着日子的消逝,这个家逐渐恢复正常。海蕊听到孩子们讨论复活节假期,海伦说:“现在没事了,班已经不在了。”

海蕊一直不愿承认,事实是,这些孩子清楚得很。

虽然她也感受了这股集体的解放情绪,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熬了那么久,但同时,她也无法将班逐出脑海。当她想到班时,心中没有爱与感情,她厌恶自己居然激不起一丝正常的感情火花,只有内疚与恐惧,让她彻夜无法入睡。虽然她努力掩饰,但戴维知道她醒着。

一天早上,她从噩梦中醒来,她不记得噩梦的内容,但是她说:“我要去看看他们对班如何。”

戴维张开眼睛,静默地躺着,手枕着头,望向窗外。刚刚他只是在打盹,并没睡着。海蕊知道戴维畏惧此事,他仿佛在警告她,好了,够了,就是这样。

“戴维,我非去不可。”

他说:“别去。”

“我真的非去不可。”

从他躺着不看她、说话也不超过两个字,海蕊知道他认定这个主意对她不好,他躺在那儿,已经下定决心。戴维维持同一姿势好几分钟,然后起身,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海蕊穿好衣服,打电话给莫莉,莫莉一听便愤怒而冷冷地说道:“不,我不会告诉你班住在哪儿。做都做了,就不要去想它。”

但最后,她还是给了海蕊住址。

再度,海蕊质疑为什么她总是被当成罪人。打从班出生后就如此。现在看来,大家都在沉默地谴责她。海蕊告诉自己,我才是遭逢不幸的人,我没罪。

班被送到英格兰北部某个机构;开车要四五个小时——如果碰到堵车,或许更久。交通状况果然不好,她在灰色的冬日寒雨中开车。中午过了没多久,她抵达一栋大而坚固的黑石建筑,矗立于高原荒地上的一个山谷里,灰雨蒙蒙,她几乎看不清。它笔直挺立于阴暗滴雨的常绿树丛中,四方形,三排正常的窗子,只是都装了铁栏。

她进入小小的前厅,里面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请按铃叫人。”她按铃,等待,没动静。她的心怦怦跳,身上仍奔涌着令她冲动前来的肾上腺素,长途开车略微镇定了她的激动情绪,但这栋令人窒息的建筑就算不是在警告她的理智(毕竟她尚无实据可兹凭证),也是在警告她的神经——她所畏惧的事情已成真。虽然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她再度按铃。这栋建筑非常安静,她可以听到尖锐的铃声直直窜入屋内深处。再度,毫无动静。正当她打算绕到屋后时,门突然打开,一个穿运动衫与开襟毛衣,脖子上围着厚围巾,衣着随便的女孩现身。她的脸蛋小而苍白,一头黄色鬈发用蓝色丝带结成羊尾般的辫子。她看起来累极了。

她问:“什么事?”

这语气让海蕊顿时明白这儿根本从来没人探访。

她说:“我是骆维特太太,我来看我的儿子。”一开始,她便语气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