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1页)

说来奇怪,但现在安妮认识的人中,数我跟她认识时间最久。从我结识她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五年来,她都坐在椅子上,待在房间里,动得越来越少,而我却整个伦敦遍地跑,天天出入办公室,为《莉莉丝》赶赴了上千次午宴晚宴;去过京都的时装秀场,还有马德里、巴塞罗那和阿姆斯特丹,实际上,几乎所有欧洲城市都跑遍了;和吉尔游览过萨默塞特和多塞特[18],自己到冰岛旅游,因为我对冰岛本身很感兴趣,更何况那里还独具前沿时尚。我一个人在伦敦城里城外度过了无数欢乐时光,逛我的百货商店,玩我的摸彩游戏,去我的私人剧院,最近还谈着恋爱—我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词,听上去显得颇为荒唐,不成体统;我来来回回里里外外走遍了伦敦,兴致高昂,血管里的血液像香槟酒一样滋滋冒泡。与此同时,老安妮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

今天我发现她很苦恼,想找出点什么来,可她试图拐弯抹角地转到别的话题上。

问题出在她的记性上:她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她不愿意承认她记忆的地图在日渐模糊消散,还是不久前的记忆。事实上,她的记忆和我恰好相反。她十岁、十八岁、三十岁、四十岁时候是什么样子,那些记忆全都还在;她当时的感受和需求、拥有什么、没得到什么、穿的衣服、吃的东西、男朋友们、死去的丈夫,所有这一切细节都还历历在目,但她记不清昨天家务帮手来过没有。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家务帮手,而我坐在那里喝着茶,心想自己的记忆好像是身后一条宽阔而忙碌拥挤的路,然后很快路就开始缩小变窄,路上的行人也逐渐稀疏,倒退到我二十岁就破碎斑驳,最后变成小小一块,往往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消失不见,除了记得很清楚的几个童年场景,多数和我姐姐乔姬有关。

家务帮手……她没完没了地讲着家务帮手莫琳。麻烦就在于,安妮老是抱怨,她是个怨妇,一旦她开口,听的人就得把她当耳边风,所以我左耳进右耳出。不过我以前偶然碰到过莫琳,在伊莉莎老太太那里,我知道她是个坏人。安妮说莫琳一直没来,算到这会儿已经三天没来了。真的假的?没法知道实情。莫琳只待十五分钟,而照她拿的酬劳,她应该待一个半小时。真的吗?很有可能。莫琳说她会带这个或那个过来,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带来,现在安妮没东西吃了。

我不能弃安妮于不顾,不管我心里多想那么做。

我爱安妮吗?我喜欢她。仅此而已吗?都五年多了。嗯,我很想了解真实的安妮,我知道她肯定在什么地方,却永远无法实现。

我继续坐着,又煮了些茶,然后接着再坐下去,随后听了被我戏称为“留声机唱片三号”的内容,就是她穿着别有一朵红玫瑰的黑色蕾丝裙去参加警察们的舞会,在舞会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可能实际情况的确如此,因为她年轻时甜美可爱,有照片为证),而且跳遍了每一支舞。那条裙子是她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在沃德大街[19]一家服装店买的。她知道我已经多次听过这则故事,但是她说话的需求太强烈了,只好装作以为我没听过。她一边讲述着,还不时停下来插一句:“我想我告诉过你吧?”—然后我摇摇头说没有,她乖张地淡淡一笑,不肯表现出半点感激之情,而是坚持有权一说再说。下午她穿了一条相当不错的维耶勒法兰绒裙子,暗红色的,是我为她赶工缝制的(考虑到她的腰身越来越粗,裙子用松紧带收腰),外面还罩了件脏兮兮的棉质居家长袍,因为找不到什么可以穿的了,“都怪那家务帮手”。

我看了看,发现她所有衣服确实都脏了,也的确几乎没东西吃了。我出去给她买了生活必需品。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她总是念叨,反反复复地说:“哦,你用不着这样,不要麻烦你,没必要这么做……别忘了买香烟。”

等我把一切事情做完,清理好便桶,洗净若干内裤,给她做点果冻,这时候她也已经念叨得筋疲力尽,干坐着不出声了,只是瞅着我。

“别把可怜的安妮给忘了。”我走的时候她说道。

回到公寓楼,人在楼梯上还没进门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铃声,心想是不是错过理查德的电话了。到家还没五分钟时间,凯特按了门铃。看来她是把钥匙弄丢了。她朝沙发走去,收复失地似的,一屁股重重地坐了下来。

“吉尔和马克好吗?”我问。

“我不知道。”听起来沾沾自喜的,甚至是存心要报复的感觉。于是我说:“好啊,你没上那儿。你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