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理查德这个男人,像只盛年已过的狮子,在这室内环境中,似乎显得格格不入,有些太大了,我感觉他过分庞大,甚至有点危险。但是我却不愿动弹,也不打算有任何动作,只想永远坐在这儿看着他。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挺或者有什么别的优点,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很熟悉,这个陌生人,却亲如—我的血肉?不不不,这想法太危险了,危险得很!坐在我这三年来头一次空无他人的公寓里,我边写日记边想,我想要和他上床吗,然后感到惊诧莫名。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回事?我搁下笔,伸出手仔细观察。这双手保养有方,柔软的指甲呈粉红色,戴着几枚戒指,看起来很漂亮。话说回来,这可是女主管的手。

当时我们没有多聊,各坐在桌子一端,上身前倾靠近对方。我们一直保持微笑,彼此都心潮起伏,两人之间暗涌往复。

他随后开了口:“你看,我们干吗不索性出去好好散个步?到雨中走走吧?”

“我最爱在雨中漫步了。”我说。他接过话:“你肯定喜欢!我们走吧!”

他扭头示意季诺买单,这家伙两眼一秒钟也没离开过我们。就在这时,我看到在他后方,门外的人行道上,站着个女孩,她显然是迷路了,犹豫不决的样子—是我们初次见面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愁容满面、皮肤黝黑的女孩。他出于某种本能也回过头去,一看到她,便惊叫一声,立刻起身出了咖啡馆。我看见他搂着她的双臂,朝她微微俯下身,忍住怒气对她温柔地劝说,随后把她带到我的视野之外去了。我感觉仿佛是给拔掉了插头似的,现在整个咖啡馆一派消沉沮丧的氛围。季诺没有看我,而是在仔细地擦拭玻璃杯,将杯子逐一朝光亮处举起来,眯起眼睛,好像在看万花筒。

我独自一人在那儿待了大约十五分钟。我知道,他肯定是陪她走到离我远远的地方。我脑海里详加审视的是他的样子:从一见到她开始,他整个人就变得压抑,双肩的姿态那么充满责任感,不敢有半点马虎。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在我看来像是换了一个人。眼前这人严肃持重、负责可靠,坐在我对面凝视着我,在字斟句酌。

我说:“那是你女儿,对吧?”

“对,那是凯瑟琳。”他握住我的双手,俯过身子端详着我。“我们为什么不讲好绝口不谈这事呢?”他说道。现在他整个人看起来耐心又谨慎,带着一点讽刺的口吻,却没有批判的意味。我心知肚明,眼前所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之中的他。不知道一旦权责明确、界限清楚的话,我自己是不是也会整个人黯淡下去,光彩不复?

“就是在这个阶段,”他面带微笑,语气却很坚定,“往往是我跟你说起来,然后你接着也告诉我,我们互相坦陈各自的一切。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讲好不要这么做呢?”

我答道:“好吧,我已经知道你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对,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们还是尽量试一试吧。”

“很好。”

我们走了出去,我见他迅速朝北看看马路,然后往南看看苏荷广场。纷飞的细雨泛着光,天空一片雾蒙蒙。

“不管怎么说,我该上班了。”我说。

“明天见?”他说,“不管晴天还是下雨?”

一下班我就马上回家上床睡觉。梦见弗莱迪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为什么?梦见的是失去,是虚空。弗莱迪在一条深深的河流彼岸,黑色的河水水流湍急,十分危险,他站在那边远远望着我。我搞不明白梦中他那副神情有什么寓意。我要是一不小心,就会哭出来—而一旦开了闸哭,又将泪流成河成什么样?我敢接着睡吗?好在我没有接着睡。我坐在窗前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漆黑之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屿。我盼着天快快亮起来。黎明总算到来了。

又到了夜里—这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啊。

今天早上我正要出门去咖啡馆,这时候门铃响了。应答门铃前,我站在起居室中央—现在这里又是我一个人的了,整洁得好像吉尔不曾在这里待过。我要寻找点属于她的随便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本书、一条围巾—都找不到。我接起门铃电话时,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听到了凯特的声音。火气噌的上来了!我说:“凯特,现在是早上八点,我根本不晓得你要来。”她吸了吸气,擤擤鼻子,又哽住了。“哦,简姨妈,我已经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了,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