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5/16页)

看家的三个弟子从前一天晚上住进来,夜间遵照先生的命令,摆酒畅叙,谈到学问、旅行和看戏等。要是碰上个十分豁达的先生,看到只有常子一人陪伴,说点儿笑话也不为奇怪,比如:

“先生,这是旧婚旅行吧?”

不过,在藤宫家里这类揶揄和玩笑是绝不会有的。第二天早晨的东京车站的送行,也没有人开这种玩笑。这反而使得常子有些不大自然。

参加送行的是两个看家的弟子和四个学生,他们听到先生要出发了才赶来的。过去守在大门口目送着先生去旅行的常子,这回也浑身上下穿戴鲜丽。她感到无比光荣和喜悦,但多少又有些不安。先生不是直到最后才说出要她陪伴自己旅行的吗?因而,她甚至感到有些恐怖。

学生要帮常子拿皮包,常子怕挨先生的骂,顽固地加以拒绝。

“好啦,就让他们拿吧,年轻人有力气。”

经先生这么一说,她终于把包交给他们,放上了行李架。

朝阳照射着半个月台,送行的人们站在强烈的阳光下,大汗淋漓。最得意的弟子野添副教授年龄刚过三十岁。

“先生就托付给您了,旅行中他可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儿。”

他低声对常子打了个招呼。看来是很周到的,但仔细一想,完全弄颠倒了。常子在先生身边照顾他十年了,先生的夫人自不必说,但弟子没理由说这种话。

即便是两三天,将先生托付给常子,大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没有人会把常子的光荣当回事儿,似乎都在默默责怪先生一时的心血来潮。不管怎么说,这是惊天动地的事件。

常子只巴望火车早一点儿开动。

弟子们和学生们的风貌以及举止态度,总使人觉得有些脱离时代,在月台上也颇为显眼。他们一律是朴素的装扮,纯白的夏衫,黑色的裤子。就连最年轻的学生,也学着先生手里拿着扇子,而且将系子套在腕子上,那副摇着扇子的风情也酷似先生。当今的年轻人是不拿扇子的,即使不谙世故的常子都知道这一点。

火车终于开动了。车厢里有冷气,不过先生哪怕夏天里也是决不脱掉上衣的。

他闭着眼睛过了一两分钟,突然受到什么威胁似的睁开眼来,从口袋掏出银制的盒子。

先生生着一双白净如和纸一般、没有什么油脂气的美手,但在这个时候显露出许多斑点,加上长期使用酒精棉,指尖儿泡胀了,看起来像溺死鬼的手。他用这只手捏着饱蘸酒精的棉花,仔细地擦拭着座席的扶手、窗框,大凡手指可能碰到的地方都擦到了。一眨眼棉花就黑了,他便扔掉,很快小盒子就全空了。

“我再做一些吧。”

常子提出再增加一些,可是当她伸手想从行李架上先生的皮包里拿出棉花和酒精的时候,她的手被扒拉开了。先生时常用这种乍看起来颇无意义的严厉的手法加以拒绝。

在飘溢的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中,先生用毫无情意的目光睃了常子一眼。那目光同这股酒精味儿十分相合。

先生失明的是左眼,即使看不见,眼球依然在动,不知底细的人还误认为是被那只眼睛盯着呢。但是常子立即明白,那是健全的右眼透过淡紫色眼镜的视线。在先生跟前一待十年,到头来却被这种无情的眼光所注视。这清楚地表明,先生于将要开始旅行的瞬间后悔起来,觉得还是不带常子为好。常子的脸色有些悒郁,但如今她对此不再感到惊讶。常子以为,先生这种态度像个孩子一般自然,反而感到很难得。

先生掏出棉花和酒精,常子一个劲儿做着酒精棉球,在这个久已盼望的旅行的早晨,常子错过了车窗外面的风景,直到离开东京。在这之后,她安下心来,觉得车厢内的冷气很舒适,便把银制的盒子送给先生,等待他发话。

“《永福门院集》带来了吧?”

先生开始用高亢的男高音嗓门发问。

“是的。”

常子立即从手提包里拿出书,对他亮了亮。

“你很善于向风景学习哩。通过这次旅行你会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我一直闷在家中,这无疑是很不好的,但看了最近的歌,想让你开开眼界,这也是我的一项工作。本着这种想法,老老实实投身于风景和自然的对话之中,再怀着朴实的心情酝酿一番,写作和歌……不,我的意思不是叫你这次旅行期间多多作歌,不一定作歌,重要的是填饱诗囊。”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

即使在这番响亮的训诫中,先生也是用不很放心的目光探寻般地望着常子。哪怕从常子和服的衣领上发现一丁点儿污迹,也是带着决不肯原谅的极其严峻的态度。常子初次听到先生作为恩师对自己的关怀,心里深受感动。想到先生竟连这些也都为自己考虑到了,胸口一阵难受,于是再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