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4/16页)

“这不是你自身的悲哀,只不过是借他人悲哀之器,容纳自己的身子罢了。就像借汤入浴一般。”

当着众人的面,先生作出如此辛辣而严厉的批评。虽然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但如今要举出是谁给她悲哀,那么这世界上只有先生一人,何况先生是决不会将悲哀传给她的。

先生自己忍耐着恍惚不定的动摇的感情,只能认为是,他在极力避免将悲哀和喜悦传给常子。

而且,常子经常被作歌的灵感所驱动,以此作为生命价值之所在。果真如此,那么此种感性必须从常子的心灵深处发出来。不过,意识上不管如何摸索,她的心灵深处都看不到任何波动,她想,作一些前卫短歌什么的,也许可以描绘自己无意识的世界,刚写两三首,就受到先生的严厉呵斥。

例如,她独自面对梅雨前的庭院,注视着骤雨来临时一派墨绿的木贼,电车的轰鸣和汽车的响声越过阴郁的天空传进耳朵。这时,常子虽然产生一种感性,但心中总有一种东西掣肘,如果吟咏“故人的事”,那么,总是奇怪地拘泥于如今从未想到过的丈夫之死的圈子,语言不得自然流出,仿佛总要经过筛子过滤一番。

触景生情倏忽产生的萦绕于心灵的悲哀,不知不觉就会仿照先生那种雾霭般的悲哀,即使不愿仿照,大凡名为悲哀的东西,到头来总是来源于先生那种悲哀的泉水。

逢到这时候,常子心中就萌生一种疑问。十年来,她和先生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论先生如何躲避常子而活着,但常子总有常子的看法,她不能不产生一种自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熟知先生。而且,常子很清楚,这十年之间,先生身边几乎没有发生什么风波。如此平和的、单调的,同时又是经济上不很清苦的生活,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值得羡慕的。此外,令人感到无比滋润的是,人们对于先生的尊敬之心。

先生于沉静的生活中汲取的悲哀,果真是因为缺乏风采的自信或眇其一目吗?世界上比先生更加丑陋的男人有的是,既没有才能又没有学问,但这些人照样享受着一般常人的家庭生活,为何唯独先生一味固执于孤独,孕育着悲哀,凭着可怕的神经质般的借口拒绝人生呢?

想到这里,常子不得不认识到,先生有个善于从平板的人生中提炼高度悲哀的秘诀,只要抓住这一秘诀,在作歌上就能同先生并驾齐驱。这个秘诀究竟是什么呢?于是,此种疑惑迅速增长,常子胸中急速悸动起来,极力避免自己的头脑朝着自己最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上转移。

从以上情况来看,常子听到先生要她陪他去熊野旅行,就会明白她为何那样感到惊讶。

先生本来是熊野人,他没有回过故乡的村庄。尽管如此,可能有种种缘由,常子也一概不想过问,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一位亲戚来东京探望先生,先生冷淡得可怕,没有见面,那人吃了个闭门羹回去了。

先生去过好多次熊野,但就是不肯路过故乡。这次大学放暑假,隔了很久又提出要去参拜熊野三山。这回全是私人之旅,看样子没有举办讲演和集会的计划。

旅行期间不缺少看家的人,这是学者的好处。三位弟子住进家里,常子委托附近的一家饮食店负责他们的伙食。

常子最感头疼的是旅行中穿什么衣服和带什么衣服。不过先生只是一个劲儿嚷嚷“随便,随便”,常子没人可以商量,想来想去,取了钱新做了一件夏天穿的衣服。

只是旅行要带的书,其中有先生特别指定的。

“你已经没有可能再写抒情的歌了,借这次旅行的机会考虑一下叙景的歌吧。现代写实派这方面的歌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多学习一下永福门院的家集为好。”

先生对她说道。

永福门院不用说是镰仓时代著名女性歌人,第九十二代伏见天皇的中宫。作为京极派的歌人,《玉叶集》中留有好多她的名歌,尤其是京极为兼所说的凝练着“语言香馨”的技巧叙景歌很有特色。例如:

落日檐端影渐消,时时留连在花梢。

这类和歌在门院歌作中是常子特别喜欢的御歌。本来不是她所爱读的歌人,只因受到先生的启发,常子才明白,这种叙景歌的下半句,依然闪耀着那种半生不熟的抒情歌所不及的微妙的心情。

基于这种情况,她带上了一册永福门院的歌集。估计穿和服很快就会出汗,便洗了一件夏装带上。浴衣要是穿旅馆的,会遭先生的叱骂,所以自带了两件。诸样东西撑得常子的皮包胀鼓鼓的。

到那里一看,先生依然是平时那只常见的旧旅行包,重新装满了酒精棉,为防备先生偶尔的胃疼,准备了铂金怀炉。其他再没有什么要带的了。常子看到自己的皮包太大,感到有些难为情,试着想减少一些东西,但最后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