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5页)

多年以后,那个铁匠来了,这地方的气氛就变了。永久地变了。“双胞”最先注意到这点,她说莉娜害怕那铁匠,还设法告诫太太当心他,但却收效甚微。太太毫不在意。她太幸福了,顾不上提防,因为老爷不再四处奔波。他总在那里,一心扑在新房上:管理材料运送,立桩拉线,与铁匠就大门的设计密切交谈。莉娜担惊受怕;太太满足地哼着小曲儿;老爷兴致勃勃。当然,最心烦意乱的要数佛罗伦斯。

无论“悲哀”还是“双胞”都没有打定主意该如何去想那个铁匠。他似乎尽善尽美,似乎对自己的影响毫无察觉。莉娜真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危险吗,或者她的害怕只是出于忌妒?他到底是老爷盖房的完美搭档,还是对佛罗伦斯的一个诅咒,使她的一言一行由公开变为偷偷摸摸?当“悲哀”在从河边提着一桶水返回途中,于建房工地附近昏倒,又是发烧又是战栗时,她们都还未拿定主意。真是万幸,铁匠刚好就在那儿,看到她倒下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他睡觉的草铺上。“悲哀”的脸和胳膊上满是一道道的伤痕。铁匠摸了摸她脖颈上的疖子,接着大叫不止。老爷把头从门框里伸出来,佛罗伦斯朝这边奔跑。太太到了,铁匠向她要醋。莉娜取来后,他就往“悲哀”的疖子及她的脸和胳膊上浇,疼得她一阵痉挛。就在女人们吸着气,老爷紧皱眉头的当儿,铁匠将一把刀烧热,用它划开一处肿胀的皮肤。他们静静地看着他把 “悲哀”的血滴进她自己的嘴里。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最好别让她待在屋里,于是“悲哀”就整日整夜地躺在一张吊床上发着汗——不准吃喝——与此同时,女人们轮流给她扇扇子。她们不断扇出的微风召来了风帆和手握舵柄的船长。她还没看见他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大笑着。响亮,粗嗄。不。不是笑。是尖叫。和别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那些尖叫声高低不一,且很遥远,在包围她的白色云团的另一端。还有马匹。蹄声嗒嗒。从下面传来。跨跃过一袋袋粮食,踢踹着一个个木桶,直到桶板破裂,一股甜腻腻、稠糊糊的黑色浆液涌了出来。然而,她还是动弹不得,也扯不开那云团。推着推着,她摔到了地上,云团一时间覆盖遮蔽了她的全身,使她确信那些尖叫声来自海鸥。她醒过来,看到一双眼睛——形状、颜色均与她自己的相同——向她打招呼。肿胀的云团,此时仅剩下丝丝缕缕,漂了开去。

“我在这儿,”那个与她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女孩说,“我一直在这儿。”

有“双胞”在,她不再那么害怕,两人开始搜查那艘沉默、倾斜的船只。慢慢地,慢慢地。窥视一下这里,聆听一下那里,除去一顶女帽和一群正在啄食一匹小马的残尸的海鸥,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摇动的扇子下,周身汗湿的“悲哀”忆起了船上那日复一日的严寒。除去冰冷的风,一切都凝固了。船尾处是大海,船头是一片岩滩,岩滩处于一座灌木丛生的石崖下。“悲哀”从未踏上过陆地,她怕极了离船上岸。陆地之于她,犹如海洋之于绵羊一般陌生。是“双胞”让一切变得可能。她们下船时,陆地——吝啬、坚硬、厚实、可恨——使她感到震惊。正是在那一刻她懂得了船长让她一直待在船上的良苦用心。他没有把她当作女儿而是当作一名未来的海员去抚养。肮脏,穿裤子,既狂野又驯顺,身怀一项重要的技能,那便是缝补船帆。

太太和莉娜同铁匠争论着要不要强迫她进食或喝水,但他意志坚定,坚持不让她吃喝。被他那套热刀滴血疗法所震服,她们于是听从了他的意见。只消扇扇子和用醋泡疖子。到第三天结束时,“悲哀”的烧退了,她哀求着要水喝。铁匠托着她的头,让她从一只干葫芦瓢里呷水喝。她抬起眼,看到“双胞”正坐在吊床上方的树枝上冲她微笑。不久,“悲哀”就说她饿。在铁匠的照顾和佛罗伦斯的护理下,渐渐地,疖子干瘪了,肿胀消失了,她的体力也恢复了。现在,她们作出明确判断:铁匠是个救星。然而,莉娜却面目可憎地竭力使佛罗伦斯远离病人和医者,她小声咕哝说,以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就曾见过这种病,说它会像霉菌一样扩散到他们所有人身上。然而在与佛罗伦斯的战斗中,她败下阵去。到“悲哀”康复时,佛罗伦斯患上了另一种病,时间拖得更长,而且更加致命。

那天,“悲哀”正躺在林边的牧草地里,听“双胞”讲一个她最爱听的故事,关于一群长着珍珠眼睛、墨绿色海草头发的美人鱼,骑在一队鲸鱼背上互相追逐的故事,她第一次看到了铁匠和佛罗伦斯互相缠绕在一起。“双胞”刚讲到海鸟们被如流星一样尾随鲸鱼队的泡沫所刺激,也加入到追逐当中的时候,“悲哀”突然将一根手指放到唇上,又用另一根指了指。“双胞”合上嘴,直勾勾地看着。铁匠和佛罗伦斯正来回摇动,与农场上发情的母畜不同,她并没有在雄性的重量和抽插下静静地站着不动。那边在一棵山核桃树下的草地中正在发生的事,与“悲哀”那种在一堆木头后无声地顺从于一种缓慢进程或是在一条教堂长凳上匆忙了事的体验都不一样。这里,女人伸展着四肢,脚后跟不停蹬踏,脑袋左右来回猛烈摆动。这是一场舞蹈。佛罗伦斯滚动着,从下面扭转到上面。他把她提举起来抵住那棵山核桃树,她低下头抵在他肩上。一场舞蹈。一会儿躺,一会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