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6/7页)

多久她才能回来,他会在那里吗,他会来吗,某个游民会不会强奸她?那时她需要鞋,一双合脚的鞋,来换掉包着她两只脚的脏兮兮的破布,而直到莉娜给她做了一双鞋后,她才开口说了话。

丽贝卡思绪杂乱,把事件和时间都混淆了,除了人物。吞咽的需要,吞咽时的痛苦,恨不得把皮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强烈冲动,只有当她没有知觉时才稍稍停歇——不是睡觉的时候,因为就梦的内容而言,和醒着时是一样的。

“我在陌生人当中吃喝拉撒了六个星期才来到这片土地上。”

她把这件事跟莉娜讲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莉娜一个人了,丽贝卡信赖她的理解力,重视她的评判。正如此刻,在春夜深蓝色的幕布下,比太太睡得还少的莉娜一边低声细语,一边在床周围摇动着一根羽状树枝。

“在陌生人当中,”丽贝卡说,“除去像鳕鱼一样挤在甲板间,没有别的办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莉娜——此时她已经扔掉了她的魔杖,跪在了床边。

“我认得你。”丽贝卡说,她觉得对方在微笑,尽管并不确定。其他熟悉的面孔偶尔在眼前徘徊,随后就又离开了:她的女儿,那个帮她搬箱子、系紧扎带的水手,绞刑架上的一个男人。不,这个面孔是真实的。她认出了那双焦虑的黑眼睛,那黄褐色的皮肤。她怎么会不认得她唯一的朋友呢?为了向自己证实这一时刻的清晰,她说:“莉娜,你记得吗?那时我们没有壁炉。天气很冷。冷极了。我以为她要么哑要么聋,你知道的。血黏糊糊的。不管多少,从不流走……”她的声音紧张而隐秘,像是在揭露一个秘密。随后她陷入烧热与记忆之间的某处所在,静默了。

在这世上什么都不能使她适应那被水包围、一切都与水有关的生活;她对它又憎又爱。看着它,她既感着迷又觉厌烦,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当女人们被允许在甲板上再多待一小时的时候。那时她便对着大海说话:“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碰我。不,动吧,动吧,刺激我吧。相信我,我一定保守你的秘密:你的气味如同新鲜的经血;你拥有全球,陆地只是后来为了讨你开心才添加的;你下面的那个世界既是墓场又是天堂。”

一上岸,丽贝卡就为自己在丈夫方面交到的大好运感到震惊。已经十六岁的她,深知父亲会把自己用船送给任何一个肯给她订船票并免除他养育她之责的人。她父亲是个船夫,私下从同行口中听到形形色色的新闻,当一名船员传言说一位大副正在打听寻求一个健康、贞洁且愿意嫁到国外的妻子时,他不失时机地主动献出了他的大女儿——那个顽固执拗、问题太多、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女儿。丽贝卡的母亲反对这种“出售”——她这么叫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强调了对衣服、花费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补偿”——并不是出于爱惜或需要自己的女儿,而是因为这位准丈夫是生活在野蛮人中的非教徒。宗教,就丽贝卡从她母亲那里得来的体会,是由某种奇妙的憎恶点燃并维持的一团火焰。她的父母无论对待彼此还是子女都表现得麻木而冷漠,而把火一般的热情全都留给了宗教事务。对陌生人的点滴宽容都威胁着要浇灭那团火焰。丽贝卡对上帝的理解十分模糊,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更大的王而已,不过,如此想当然地认为倒也平息了她内心因不够虔诚而生的羞愧。他怎么也超不出教徒们的想象,不会比那更仁慈、更高高在上了。肤浅的教徒只需要一个肤浅的神。胆怯的教徒更喜欢怒气冲冲到处复仇的神。尽管父亲迫不及待,母亲却警告她,那些野蛮人或不信国教的异教徒,会在她一上岸就杀死她,因此,当丽贝卡发现莉娜已经在那儿,在她的新郎官为他们盖好的单间小屋外候着时,她便在夜里闩上门,并且不准这个头发乌亮、肤色怪异的姑娘睡在附近的任何地方。她大约十四岁,板着脸,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俩才彼此信任。或许是因为都是孤身一人,或许是因为都得取悦同一个男人,又或许是因为都对如何经营一座农场一无所知,她们成了彼此的伴侣。不管怎么说吧,和衷共济使她们默契地结为同盟,成了一对。后来,第一个婴儿出生后,莉娜如此温情而又内行地照看起了孩子,想到自己先前那么害怕她,丽贝卡羞愧难当,同时装出一副从来不曾害怕过她的样子。如今,躺在床上,双手被包扎捆绑着以防自残,嘴唇后缩、牙齿外露,只好把命运交付于别人,自己则为一些交织错杂的过去的场景所猎获。在广场上,在快乐的围观人群中间,她第一次见识了绞刑。当时她大概只有两岁,若不是人群那般嘲讽而又享受地观看着那些死人的面孔,她准得吓坏了。还有一次,她和她的家人以及大多数邻居一起目睹了犯人被处以分尸之刑(中世纪英国类似中国古代车裂的刑罚,用以处死犯叛国罪者。犯人先会被吊起来,然后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剖腹,取出内脏,切除生殖器并于其眼前烧毁(一说逼犯人吃下),最后被斩首,尸体亦会被分为四块,分别送往全国的四个地方示众。)的场面,虽说彼时她还太小,记不住那些细节,然而经过父母多年的反复述说和一再描绘,她的这些噩梦便总是那么栩栩如生。当年或现在,她始终都不明白什么是第五王国派(十七世纪英国基督教清教徒中最为激进的一派。),但显而易见,在家人眼里,那次行刑是一场如国王检阅般令人激动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