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4页)

他会抛开损失,继续把船驶向巴巴多斯吗?不会,雅各布想。这个懒散的人,如同所有信奉罗马天主教的人一样固执己见,他只会一味地在海港中又干等上一个月,幻想着从里斯本驶来一艘船,载着足以弥补其损失的货物。而在等候填满舱容期间,船沉了,结果就是他不仅损失了那条船,以及原来那三分之一货物,而且还损失了一切,当然,除了那些没被铁链锁着的水手,还有四个卖不掉的、气得眼睛发红的安哥拉人。眼下,他想再贷些钱,并将偿债的期限延长六个月。

餐宴乏味而单调,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因为雅各布感到无比尴尬。他那身粗衣在刺绣的丝绸和带花边的衣领的对比下,僵硬之极。平素里灵巧的手指此时用起餐具来却很是笨拙。他的双手上甚至还留有浣熊的血渍。怨恨的种子此刻开了花。为什么要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一位远比他们地位低下的客人面前如此炫耀呢?故意的,他认定;是要让他蒙羞,从而奴颜婢膝地接受德奥尔特加所希冀的安排。晚饭在一阵低声祈祷中开始,所用的语言他无法破解,这之前及之后他们还慢慢地画了十字。尽管双手肮脏,头发汗湿,雅各布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恼怒,专注于食物。然而无比饥饿的他却在端上来的丰盛的时令菜面前退缩了:除去腌菜和小萝卜,其他全是油炸的或是做得过老。葡萄酒兑了水,而且过甜,不合他的口味,让他大失所望;而陪同吃饭的人更让人扫兴。两位少爷像坟墓一样沉默。德奥尔特加太太又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问着些无聊的问题——你在下雪天是怎么过活的?——还作出一些违背常理的评论,仿佛她的政治判断与男人的不相上下似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发音,他们蹩脚的英语,总之在雅各布看来,原本基于现实世界的谈话没有流露出任何实质内容。夫妇俩都谈到了时局的严重性,谈到了这个未被驯服的世界赋予他们的独一无二的责任;谈到了宇宙与上帝的工作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系,以及他们代替上帝所承受的困难。他们说,照管患病或不听话的劳力就足以让他们跻身圣德之列了。

“他们时常生病吗,夫人?”雅各布问。

“不,他们经常假装生病,”女主人说,“他们都是恶棍。在葡萄牙,他们休想耍弄这种伎俩。”

“他们是从葡萄牙来的吗?”雅各布不晓得那女仆懂不懂英语,也不知道他们骂她时是不是只用葡萄牙语。

“哦,葡萄牙的安哥拉。”德奥尔特加说,“那是一片极为友好、美丽的土地。”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当然啦,葡萄牙是无与伦比的。”

“我们在那里待了四个年头。”德奥尔特加太太补充说。

“葡萄牙吗?”

“安哥拉。不过,我们的孩子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

“那就是生在葡萄牙了?”

“不。马里兰。”

“啊。英国。”

原来,德奥尔特加是一位牧场主的三儿子,不可能得到什么遗产。于是他去了葡萄牙的奴隶库安哥拉,经营到巴西的船运,但他发现如果到更远的国外去,赚钱更快也更多。他果断迅速地从一种类型的放牧转向另一种,并且发了大财。也就是一时罢了,雅各布心想。目前看来,地位有所上升的德奥尔特加干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但他毫不怀疑自己总会想出办法来成功,这次宴请就意在证明这一点。

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年长的已经可以上桌就餐了。那是两个闭口不言的男孩,一个十三岁,另一个十四岁,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戴着假发,像是在出席舞会或庭审。雅各布明白,自己的刻薄不值分文,原因是他本人无后——一个男孩,或者哪怕是女孩呢。如今,他的女儿帕特丽仙已追随她死了的弟弟们而去,因此尚无一人可以去收割他希望积累起来的不多却体面的遗产。于是,正如在济贫院中所受的教诲那样,雅各布夯实了他的忌妒心,以在这对夫妇的婚姻中吹毛求疵为乐。他们似乎很般配:虚荣、骄奢,对他们那些锡铅合金与瓷制器皿的自得胜过了对他们儿子的。这就充分说明了德奥尔特加何以负债累累。把赚来的钱都花在华而不实的小摆设上,以节俭为耻,长丝袜,一个盛装打扮的妻子,在大白天浪费地点着蜡烛,无论船只失事还是庄稼歉收,仍然一如既往,无法收敛。仔细观察这对夫妇,雅各布注意到丈夫和妻子从不对视,只在对方看向别处时,才偷偷瞥上对方一眼,他说不准这种偷窥中暗含着什么,但在忍受这愚蠢无聊的谈话和难以下咽的食物时,对此作着最邪恶的猜测倒也让他自得其乐。他们并不微笑,而是冷笑;不哈哈大笑,而是咯咯傻笑。他设想,他们对仆人一定很刻毒,对教士准是很谄媚。他本来还为自己因长途跋涉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泥污的靴子,脏兮兮的双手,汗流不止,周身汗臭——感到尴尬,但那全都在德奥尔特加太太刺鼻的香水味和厚施脂粉的面孔前相形见绌了。唯一能够稍稍缓解这种难堪的,只有端来食物的那女人身上丁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