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那男人穿过拍岸的浪花,小心翼翼地迈过石子和沙砾走向海岸。浓雾、大西洋的水汽和从工厂冒出的黑烟笼罩着海湾,迟滞了他的步伐。他看得到他的靴子溅上了水,但他的皮包和双手都是干的。当浪花落在他身后,他的靴底陷进泥里时,他转过身向船上的人挥手,但是由于船桅在雾中消失了,所以他也说不准,他们是否仍然停在那里,还是冒险继续航行了——紧靠着海岸,临近码头和系泊区。和他刚会走路就熟悉了的英国雾,或者由此一路向北他如今居处的雾不同,这里的雾让阳光一烤,便把周围染成了厚重、热烈的金色。要想穿行其中,不啻挣扎着穿过梦境。随着滩泥变成沼泽水草,他便向左转,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直到脚下一绊,一条从海滩通向村庄的木板路出现在眼前。除去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四下里一片死寂。等他走到一片活的橡树林时,雾才飘舞着散开了。他于是加快了步伐,虽然此刻把握着方向,但他也还是有些怀念刚刚走出的那片不辨方位的金色迷雾。

他信心渐增地择路而行,终于来到夹在两座巨大河畔农场间的那个沉睡着的破旧不堪的村庄。在那里,他说服了马夫免收押金把马租给他,只要他在一张票据上签上雅各布·伐尔克的名字。虽然马鞍粗制滥造,但那匹叫雷吉娜的母马却是良驹。他跨上马,感觉好多了,于是信马由缰地驰去,刚开始沿着海滩头跑得有些过快,直到进入勒纳佩的一条小路。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他于是放缓了雷吉娜的脚步。在这种地方,他无法确知遇友还是遇敌。六七年前,一支由黑人、土著人、白人和黑白混血人——获得自由的奴隶、奴隶以及契约劳工——组成的队伍发动了对抗当地绅士阶层的战争。当那场“人民之战”已无望取得对刽子手的胜利时,其业已造成的结果——包括敌对部族之间的互相屠杀,把卡罗来纳人逐出他们的土地——引发了一系列维护秩序、镇压骚乱的新法律的形成。依据新法,禁止解放黑奴,禁止黑人集会、旅行和携带武器;授予任何白人以任何理由杀害任何黑人的特权;而通过补偿伤残或死亡奴隶的主人,进而永远地将白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加以保护。叛乱之前及期间,在绅士阶层和劳工之间锻造出的任何社会宽松,都在偏向绅士阶层利益的重锤下被击碎了。在雅各布·伐尔克看来,这些法律无法无天,鼓励了残酷行径,即使不是以牺牲基本道德,也是以牺牲共同利益为代价的。

简言之,一六八二年的弗吉尼亚还是一团糟。谁会跟得上为上帝、国王和土地而激战的步伐呢?尽管他有着相对安全的肤色,独自行路仍须小心谨慎。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单独骑行好几个小时,除去在内河航道上方飞翔的大雁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可能会从采伐木后突然冒出一个举着手枪的饥饿游民,或者在洼地里撞上一大家子瑟瑟发抖的逃亡者,抑或碰见一名危险的武装歹徒。他随身带着好几种货币和一把刀,显然是那些人眼中的一只肥羊。雅各布急于走出这片殖民地,进入另一片稍为安全尽管更令他厌恶的殖民地,于是便策马扬鞭。他下过两次马,第二次是为了把一只卡在树缝中的小浣熊流血的后腿给弄出来。在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救援那只吓坏了的动物,避开它的牙齿和爪子时,雷吉娜趁机大嚼路边的野草。他救下小浣熊后,那小家伙便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大概是去找被迫抛弃了它的母浣熊,但也更可能会落入其他野兽的爪中。

他一路疾驰,满头大汗,咸咸的汗水流进了眼睛,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虽然已入十月,雷吉娜却浑身汗湿,着鼻孔喷气。这里没有类似冬天的季节,他想。他现在原本也有可能在巴巴多斯,他曾经考虑过那地方,尽管传闻那里比这儿更热。但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没等他实施,那决定便失去了意义。一位他从未谋面的叔父去世了,留给他这个被家族抛弃的侄儿一片一百二十英亩的休闲地,那里的气候四季分明,更合他的心意。不过,这种雾蒙蒙、热腾腾、蚊虫乱飞的天气倒也没有使他情绪消沉。尽管在三处不同的水域里换乘三艘船之后,如今又在勒纳佩的小路上艰苦跋涉,他还是以此行为乐。在一片如此崭新、危险的天地里,呼吸着这般生疏而又充满诱惑的空气,从来都令他生气勃勃。刚一驰出温暖的金色海湾,他便望见了自挪亚时代就未被触碰过的森林,海岸线美得叫人落泪,野果在等候采撷。公司那套有关唾手可得的利润在等候一切新来的人之类的谎言并没有使他称奇或者消沉。事实上,正是艰难和冒险吸引着他。他的一生充满着对峙、风险及和解。如今,他从一个落魄的孤儿变成了地主,从四处流浪变得拥有一席之地,从原始粗野地生存变到心平气和地生活。他享受这种从不知晓自己的路上横亘着什么,又会有谁抱着什么动机靠近他的旅程。他是个思路敏捷的人,每逢遇到大小危机需要锐意创新、果敢行动时,就会兴奋得涨红脸。他在粗制滥造的马鞍上摇晃着,面朝前方,目光扫视着四周。从多年前这里还归古老的瑞典民族所有起,至后来他担任公司代理人时,他一直对这里的山川草木了如指掌。再往后,荷兰人统治了这里。在竞争控制权期间及以后,想要弄清谁拥有这块或那块土地,这处或那处的地界划在哪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可能今年为一座教堂所有,明年却由一家公司控制,或是变成王室赐予一个子嗣或一位宠臣的私有财产,但绝没有当地土著的份儿,而他们才是所有这一切的真正主人。由于土地产权总是流水般地变换,除去在卖契上注明的那些,他对村镇或城堡的新老名称,诸如奥伦治堡、亨利角、新阿姆斯特丹、威尔特怀克,一概不感兴趣。按照他自己的地理知识,他是从阿尔贡钦出发,取道切萨皮克,再前行穿过勒纳佩,去往萨斯奎哈纳,毕竟,海龟的寿命总要比城市的长。乘船经由南河进入切萨皮克湾后,他上了岸,先是找到一座村庄,然后在马背上穿过土著人聚居区的一条条乡间小路,留心着他们的玉米地,小心穿过他们的猎场,礼貌地请求允许他进村——这儿一座小的,那儿一座大的。他在一条特定的溪水里饮马,避开松林前危险的沼泽地。辨认着某些山坡,一棵枯橡树,一处废弃的兽穴以及突然袭来的松脂气味——这一切可不光是有价值,更是必不可少。在这片异乎寻常的领地上,雅各布只知道,当他走出位于沼泽边缘的这片松林后,他才终于进入了马里兰,目前这里为国王所有。寸土不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