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7页)

“不过你不该恨他。他是你儿子啊。”

瓦莱里安从额头上撤下手,深深地盯着缩在银碗中的桃子。“我不恨他。我爱他。玛格丽特以为我不爱他。其实我爱。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他。你知道……这话听起来也许不对……可我从来都不相信她爱他。或许她爱他,用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可是她没为他准备好,就是没准备好。如今,如今她准备好了。但为时已晚。现在她想给他烤饼干。送他去上学。替他系鞋带。照顾他。现在。荒唐。我不相信这种事。我也不相信她。他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里,进了卫生间。我站在那儿,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歌声,从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我向四周打量,后来找到了。在橱柜里。在水池下面。他蜷在那儿唱歌呢。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我好多次回到家里,他都躲在水池下面。自己哼歌。等我把他拉出来,问他在那儿做什么,他说他喜欢软乎。我想,他当时两岁,两岁的男孩在暗处寻求什么呢?软乎。想想看吧,在他的房间里有多少软乎乎、可以抱着的东西吧。兔宝宝、拖鞋、大熊猫。我一直想做他的一个软乎,可我白天不在家。可她在。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大和他说话,后来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变了,她对他感兴趣了,给他读故事,带他去看表演,逛公园。就这样能有几个月。后来我回到家里,他又在水池下面哼唱,我没法告诉你那歌有多么多么孤独。不是我的想象,真的很孤独。唉,他长大了,而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可他像是十分想念她,十分需要她,只要她注意他,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奴隶。后来她又失去兴趣了。他十二岁那年去了寄宿学校,情况有了好转。直到他回家探亲。她会做些事情,一些怪事,来吸引和保持他对她的注意力。做什么都为了让他一直看着她。她还会编造出对她自己的恐吓、攻击和侮辱——就为了看到他勃然大怒,表明他多么心甘情愿保护她。我在一旁看着,试着降低事情的夸张程度,或者证明,证明她在捏造事实。我总是试图制止,可总是徒劳。到最后只能让他生我的气。我想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同意。没得商量。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家去上大学时,我算是松了口气。已经太迟了,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摆脱她的控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从不回家,很少写信。有时打打电话,都是抱怨。谈印第安人,谈水,谈化学制剂。喵,喵,喵。不过据我猜想,他在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可是如今……”瓦莱里安转过脸对着吉丁,盯着她的下颌,“如今她又想控制他。用什么冒牌诗人来诱惑他。而且她还想和他一起回去,在他身边生活。她说只是一段时间。谁知道那有多长?一‘段’?意思是他一旦重新信任她,需要她,指望她,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离开他了。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而最后见他那几次,我并不喜欢他,甚至不了解他,可我爱他。就像当年我爱那个躲在水池下哼歌的男孩一样。那个漂亮的男孩。他那笑容就像……像星期天。”

未嫁的姑妈们蜷缩在屋角,面带笑容地入睡了。吉丁张开鼻孔,想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再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葡萄酒——什么东西都没法让她兴致勃勃地倾听一位老人的回忆。她想,我该说些话。我该问点问题,并且做些评论,而不该只像木偶似的一味微笑、点头。她希望自己眼睛中透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便向他扬起下颌,继续做出笑容——不过只有一点笑意,以免他要回忆的是伤感而非令人愉快的事。好久以前,她就放弃了与不感兴趣、引不起她兴奋的人相处时假意迎合或故作深沉的尝试。她盯着水晶杯上雕的花枝,心想无论他说些什么,她的反应都会完全不在点子上。她的思想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摆弄着酒杯,轻摇着里边的少许葡萄酒,让酒沿杯壁转着。“星期天。”他说这话时用的洪钟般的嗓音,就好像在以领主的身份说 “在这块土地上”或者“在整个伦敦”或者“在全巴黎”。他自己就笑容可掬,如同星期天。他的星期天。她想象不出,对这个目如黄昏、又高又瘦的老人,星期天是什么样子的。明亮的?温暖的?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他给自己倒了第五杯葡萄酒,由于太过抑郁,太过沉迷于星期天的念头,竟然没想到要给她倒点儿。桃子和核桃静静地待在各自的银碗中。她从一个水晶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盒边放着一个圆形火柴盒,带有印第安地毯的图案。里面是小巧的白杆火柴,顶着一颗金色的火柴头,划的时候发出咝的一声轻爆。已有三个月而非两个月了,夜间笼罩着整栋房子的那种静谧仍然困扰着她。夕阳西下,三分钟的黛青色的天,然后是深夜。随之而来的是坚实大地上的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蟋蟀,没有青蛙,没有蚊虫。只有听见或想象出的人类活动的声音。金头火柴的咝咝声;向高脚杯中倒入酒时那种瀑布般的声音;整理厨房时轻微、十分轻微的咔嚓声;以及此时缩在屋角的未嫁姑妈们被惊醒时充满恐惧的高声尖叫。她们看到那双男孩般的蓝眼睛吓得惨白时便赶紧逃开,后面还拖着她们散开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