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第2/4页)

伊娃听着车子来来去去,心想冰窖里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她稍稍往后靠,闭上眼睛,尝试着想象冰窖里的景象。那地方一定很黑,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倒是令人欣喜,直到那冷嗖嗖的寒意让她想起在那年的冬夜里,她怎样在室外厕所里怀抱婴儿,用手指头去找孩子的肛门,用中指指尖小心翼翼地挑着,从罐头边上刮出最后一点猪油,把指头轻轻塞进去,避免弄伤孩子,因为她打破了便盆,碎片都冻成了冰块。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主食,被她用来塞进孩子的肛门,以便在她掏出结块的粪便时减少一点他的痛楚。他本来哭得声嘶力竭,等她找到他的肛门,把手指伸进去时,巨大的震惊居然让他瞬间安静下来。如今,在梅德林居民记忆所及的最热的一天里——热得连苍蝇都昏昏欲睡,猫周身皮毛像刺一般竖立;热得孕妇靠在树上哭泣,记起新仇旧恨的女人们把毛玻璃放进情人的饭菜里,而那些男人看着饭菜,不知道里边有没有玻璃,可还是吃了下去,因为天气热得不吃不行——就算在酷暑时节最热的一天里,伊娃依然在室外厕所那刺骨的严寒和恶臭中浑身颤抖。

汉娜在等待,盯着她母亲的眼帘。伊娃终于开了口,但听起来却是两个声音,就像有两个人在同时说话,说着同样的事,只不过第二个声音比第一个稍稍慢了几分之一秒。

“他让我吃了大苦。吃尽了苦。就好像他不想出生似的。不过他总算生下来了。男孩是很难生的。你不会明白的,可事实就是这样。生下他让我受尽折磨,把他养大也太难了。我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让他那颗小心脏跳起来,让他那双肺通了气,可他从那场战争中回来的时候,好像想回到我肚子里。我吃尽了苦头才把他生下来,让他活下来,可他却想重新爬回到我的子宫里去,好吧……就算他能做到,我肚子里可再也没有他的地方了。我子宫装不下他了。可他却要爬回去。他无路可走,脑子里装着婴儿的念头,做着婴儿的梦,又开始尿裤子,整天光知道傻笑。我心里有足够的地方想着他,可我子宫里没地方装下他了,再也没地方了。我生了他,可只有那一次,我不能再生第二次。他已经长大成人,成了个大家伙。上帝发发慈悲吧,我可不能生他两次。我晚上总是躺在这地方,他就在楼下的房间里,可我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六英尺高的汉子,傻笑着悄悄爬上楼梯,不弄出一点声音,这样我听不到他上来,接着轻轻打开门,这样我就听不到他进屋,再一声不响地摸到床上,想分开我的腿,重新爬回我的子宫里去。他是个男人,姑娘,一个大个子的男子汉。我可装不下他。我总是做这样的梦,做这样的梦,而我知道这是真的。总有一天晚上这不再是梦。它会变成真的,而我肚子要是真有那么大的地方,我也会让他回去,我会这么做的,可是一个大男人没法再让他妈妈裹在肚子里,他会被憋死的。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让他离开我像个男子汉一样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可他就是不肯我又只能把他挡在外面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他死得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在我的子宫里挤成一团,要像个男子汉。”

伊娃朦胧的泪眼已经看不清汉娜了,可她还是抬起头来望着女儿,带着一种抱歉或是解释,也许不过是为了澄清事实的口吻结束了她的话:“不过,我还是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的。真的是紧紧地搂着。我的心肝李子啊。我的小宝贝。”

汉娜转身走出房间很久之后,伊娃还在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把手指放在裙子的皱褶上排成一行。

汉娜朝厨房走去,趿着脚下那双老头式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下楼梯,走过硬木地板。她打开水龙头,让水冲开扁豆紧紧粘在一起的豆荚,让它们一片片飘上碗里的水面。她用手指搅动豆荚,把水倒掉,再洗一遍。每当绿色的豆荚浮到水面上,她便高兴起来,捞起满满一把,然后让它们三三两两地落回碗里。

透过水池上面的窗子,她看到杜威们还在玩押犯人的游戏:他们的脚踝互相拴在一起,摔倒了又站起来,竭力并成一排走。几只母鸡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用一只眼睛警惕地望着杜威们,另一只则瞥着煮着床单和瓦罐的砖砌壁炉。在这种大热天里,只有杜威们才能玩起来。汉娜把扁豆放到火上,接着感到一阵突然袭来的睡意。她走到前面的房间里躺下了。那里却更热,因为怕太阳晒进屋来,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汉娜把搭在长沙发上的披巾扯直,躺在了上面。她梦见了一场自己身穿红色嫁衣的婚礼,直到秀拉走进来惊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