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第5/6页)

看到她如此轻松地走进食品间,除了看起来更开心,出来时样子和进去时没什么两样,秀拉从中体会到,性是令人愉快的家常便饭,此外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这座房子外面,孩子们对着内衣只会咯咯傻笑,这种启示大不一样。因此,在看到从食品间中走出的母亲和那男人的脸时,秀拉就明确了自己的选择。

汉娜激怒了镇上的女人。那些“好”女人说“我不能忍受的就是下贱女人”;那些妓女在黑种男人中找不到什么买卖,就对汉娜的慷慨怀恨在心;那些既有丈夫又有情人的平凡女人因为汉娜不像她们那样依赖一段感情、全无忌妒之心而恨她。汉娜和女人们的友谊少见而短暂。那些租住她母亲房子的新婚夫妇很快就知道了汉娜是怎样的一个威胁。她可以在一桩婚事成功之前就把它毁掉——她可以在同一个下午和新郎上过床,又去为新娘洗碗。在里库斯死后她所需要并且也得到了的,就是每天和男人有所接触,甚至比他在的时候还要频繁。

奇怪的是,男人们从来不对她说长道短。不消说,她是一个体贴而慷慨的女人,再加上她超凡的美丽和与众不同的优雅举止,男人们会捍卫她,保护她不受后来者或他们自己妻子的刻薄中伤。

伊娃想把她的一切留给最小的那个叫李子的儿子。李子在从未间断的爱与关怀的包裹中游荡,直到一九一七年应征入伍。他于一九一九年回了国,但直到一九二○年才回到梅德林。他从纽约、华盛顿和芝加哥寄回信来,总是承诺着要回家,可是显然哪里出了差错。最后,圣诞节后两三天,他总算回来了,从前那种轻轻摆摆的步态只留下一点影子。他的头发几个月没有理或梳过,衣衫褴褛,脚上没穿袜子。不过他确实有一个黑背包、一个纸口袋和一脸甜蜜的微笑。大家都对他表示欢迎,把他安置在柏油娃娃隔壁的一间暖和的屋子里,期待他随便告诉他们一点什么见闻。他们没等到他的新鲜事,但没用多久就明白了一切。他的生活习惯跟柏油娃娃十分相似,只是不喝酒,而且有时兴高采烈、生气勃勃。汉娜留意着他,而伊娃则等待着他。后来他开始偷她们的钱,去了几趟辛辛那提,还常常开着收音机在屋里一睡就是几天。因为只在饭前饭后胡乱扒几口,他比回来时更瘦了。还是汉娜发现了由于频繁灼烧而变黑的被掰弯的勺子。(此处暗指李子吸食海洛因。)

于是在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夜晚,伊娃从床上起来,穿上了衣服。她把身体撑到一副拐杖之上,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靠它们走路,只是腋下疼得厉害。她在房间里试着走了几步,然后打开了房门。她缓慢地控制着身体,走下长长的楼梯,她把两只拐杖撑在左腋下,腾出右手扶住楼梯栏杆。和拐杖尖触地时轻巧的敲击声相比,她的脚步沉重地轰响着。每到转弯处的平台上,她就停下来喘口气。被自己的残疾身体惹得心烦,她闭上眼睛,把撑在腋下的拐杖拿开,减轻一下久不习惯的重压。到了楼梯下面,她重新架好拐杖,摇摆着穿过前厅、餐室和厨房,她那摇晃前进的姿态活像一只苍鹭,在栖息地展翅盘旋时优美动人,收起翅膀尝试走路时却笨拙而可笑。她一摇一摆地来到了李子的房门前,用拐杖尖把门推开。在唯一的一只灯泡的昏暗灯光下,依稀能看到他正躺在床上。伊娃晃到床边,把拐杖靠在床脚。她坐到床上,把李子搂到怀里。他醒了,不过仍然睡眼惺忪。

“嘿,我说。嘿。是你抱着我吗,妈妈?”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但很快乐。他咯咯笑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只有自己才懂的笑话。伊娃把他搂得更紧,开始摇晃他。她一边抱着他摇来摇去,一边打量着他的房间。在一个角落里有吃剩了一半的店里买来的樱桃馅饼。团起来的糖纸和空饮料瓶在梳妆台下面堆着。她脚边的地板上有一杯草莓汁和一本《自由》杂志。摇着,晃着,间或听到李子咯咯的笑声,她的思绪旋转,倒回,坠落。那时,她朝坐在澡盆里的李子俯下身去,他伸手来够她,水珠就滴落到她胸前,他笑了起来。她有点恼火,但不算太生气,也跟着笑出了声。

“妈妈,你真好看。你真好看,妈妈。”

伊娃伸舌挡在唇边,防止泪水流进嘴里。摇着,晃着。然后,她把他放下,看了他很久。突然间,她感到一阵干渴,就去拿那杯草莓汁。端起杯子凑到嘴边时,她才发现那是一杯沾了血的水,她把它泼到地上。李子醒了,说:“嘿,妈妈,你干吗不回去接着睡呢?我挺好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挺好的。走吧,现在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