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第2/5页)

海伦娜抬头看着他。

太快了。太快了。回家的旅程甚至还没开始。她还没回到她外祖母那座有泛着光的红色百叶窗的房子,就已经听到别人叫她“丫头”了。所有旧时的致命弱点以及对犯错的恐惧一下子在胸口郁结,双手也随之颤抖起来。她只听到了那个字眼;它在她宽檐帽的上方游荡,而这时帽子已经从她仔细戴得端端正正的位置歪掉,斜扣到她眼睛上了。

她以为对方要检查她的车票,连忙放下牛皮箱和草编篓,想从皮包里翻出票来。她的声音里交织着急切的讨好和乞求活命的歉意。“我有两张票。就在这包里放着,老爷……”

列车员瞧着刚用小指指甲掏出来的一块耳垢。“你刚才在那边干什么?你刚才在那边那节车厢里干什么来着?”

海伦娜舔了舔嘴唇。“噢……我……”她的目光从这个白人的脸上移到坐在他背后的那些乘客身上。四五张黑人的脸正朝这边看,其中有两个是士兵,穿着屎黄色军装,戴着军帽。她看到了他们僵硬的面孔和呆滞的眼神,便转而向列车员灰色的眼睛寻求同情。

“我们弄错了车,老爷,您知道,那儿没挂着牌子。我们上错了车,就是这么回事,老爷。”

“我们这列车上可容不得什么错。好啦,收拾起你这些破烂进去吧。”

他站在那里,两眼死盯着她,直到她意识到他要她靠边,让出路来。她一手拉起奈尔,母女俩挤到一个木质座椅前的空隙里。接着,毫无必要地,至少是出于莫名其妙、奈尔无论当时还是事后都不明白的原因,海伦娜微笑了。就像刚刚被一脚踢出来的流浪狗在肉铺门口摇着尾巴一样,海伦娜脸上堆满了笑。她冲着那鲑粉色面孔的列车员露出了挑逗的微笑。

奈尔的目光从母亲闪光的漂亮牙齿转到其他乘客脸上。那两个刚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的黑人士兵,现在是一副备受煎熬的表情。奈尔的背后是她母亲散发着明亮而耀眼的光芒的微笑,面前则是两个士兵午夜般黑沉沉的目光。她看到他们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是表皮下血液凝固成大理石所造成的抽动。虽然眼中的神色没有变化,但当他们注视着她母亲展开那愚蠢的笑脸时,眼中蒙上了一层坚硬的湿润。

门在列车员身后甩上了,海伦娜沿着过道来到一个座位前。她向四下里看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哪个男人会帮她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没有一个人动。海伦娜一脸挑剔地坐了下来,背着对那两个男人。奈尔坐在对面,正对着母亲和两个士兵,可她没法去看他们中任何一个。他们和她一味崇拜自己优雅而美丽的妻子的父亲不同,他们对她母亲翻涌着一股仇恨。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母亲露出那耀眼的微笑后才产生的,目睹这一切,奈尔既感到兴奋又觉得羞耻。在列车长啸一声离站后的寂静中,奈尔深深地看进母亲连衣裙上的褶皱里。她让目光停留在那厚实的褐色毛料下垂的地方,不敢大胆上移,因为害怕看到连衣裙腰身处的小钩会脱离扣眼,露出底下蛋奶布丁色的皮肤。她又盯着裙摆,一心想相信它足够沉重,但她心里明白,它所遮掩的也不过是蛋奶色。如果这个高大而骄傲的女人,这个对择友格外讲究的女人,这个以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步入教堂的女人,这个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码头工人噤声的女人,如果连她其实都是蛋奶布丁,那么奈尔也可能是。

正是在那次列车上,那次向辛辛那提慢吞吞前进的列车上,奈尔下定决心要保持警觉——一生一世保持警觉。这辈子,她不会让任何男人用那种眼神望着她,不会让午夜般黑沉沉的目光或大理石般的血肉不期而至,粉碎她的自尊。

她们在车上整整坐了两天,眼看着窗外的雪变成雨,变成紫色的晚霞;入夜,她们蜷在木质座椅上(脑袋下垫着叠起来的外衣),尽量忽视士兵们的鼾声。等她们到达伯明翰转最后一次车时,发现之前穿越肯塔基和田纳西时的条件是多么奢华,沿途各站都有黑人专用厕所。一过伯明翰就再也没有了。海伦娜内急得脸皱成一团,最后实在无法忍耐,只好向一位带着四个孩子、在图斯卡卢萨上车的黑人妇女搭腔。

“这附近哪里有我们可以使用的洗手间吗?”

那女人抬头看着她,好像没有明白。“夫人?”她的眼睛紧盯着海伦娜厚实的天鹅绒衣领和浅色皮肤,听着海伦娜说话的高音。

“洗手间,”海伦娜重复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