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8页)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就去看车子修好没有,可他摆脱不掉那梦境,而且也不想摆脱。在所罗门的店铺里,他看见奥玛尔和所罗门正在把一袋豆荚倒进一个大篮子里,但他仍然有梦中飞行给他带来的那种轻盈和力量。

“给你的车子找了一根皮带,”奥玛尔说,“不是新的,不过还合适。”

“嘿,那太好啦。谢谢你,奥玛尔。”

“你马上就从我们这儿走吗?”

“是啊,我得回去了。”

“你见到勃德家那女人了吗?”

“见到了。”

“她给你帮上忙了吗?”奥玛尔一边在裤子上擦掉手上沾的豆荚的绒毛,一边问。

“没有。没什么帮助。”

“嗯,金·沃尔卡说他今天早晨下来把皮带给你的车子装上。等你开到公路上,最好还是把车子好好检查一下。”

“我是这么打算的。”

“甜美给你吃早点了吗?”所罗门问道。

“她想来着,可我想早点过来看看车子。”

“喝杯咖啡怎么样?后面有满满一壶呢。”

“不啦,谢谢。我想在附近转一转等他来修车。”

时间才刚刚早晨六点半,可是镇上已经像正午一样热闹起来了。南方的生活和工作都从清早就开始,为的是利用早凉的时间。人们已经吃过早饭,妇女们早已洗好衣服晾在灌木丛上;再过几天,等到邻近镇上的学校开了学,在这个钟点孩子们就要跑跑颠颠地穿过大路和田野去上学了。如今他们还逍遥自在,有的干些零活,有的逗猫,有的撒着面包屑喂小鸡,还有的在玩着那没完没了的游戏。奶娃听到他们的歌声,就过去。他们身后是一株高大的雪松。当他靠到雪松上瞅着他们的时候,他们那甜蜜的歌声又一次使他回忆起自己孩提时代的空白。圆圈中间的那个男孩(似乎总是个男孩)闭着眼睛,张开胳膊转着圈,一个指头伸出来指点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随着那首歌结束的一声喊,他停住脚步,伸出的指头正对准一个奶娃看不见的小孩。后来他们都跪到了地上,跟着他就吃惊地听他们唱起了一首他总听人唱来唱去的歌。就是派拉特总唱的那首古老的布鲁斯歌曲(布鲁斯歌曲是美国南方的一种黑人民歌,歌词反复,曲调忧伤。):“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不过这些孩子唱的是:“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奶娃想起了派拉特,脸上泛起了微笑。如今离她有千里之遥,思乡之情在他心头油然而起,他想派拉特,想她的家,想他一意孤行要离开的亲人。母亲那安详的、扭曲的、带有歉意的笑容。她在厨房中那副孤立无援的无可奈何的模样。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大好年华却是那么孤凄,除去成就了他的生命的那段时间之外,她的生活始终无人过问。在她向他倾诉时,他并没有怎么入心,但如今看来,她被丈夫抛在一边是深受袭扰和伤害的,这完全同他会受到的袭扰和伤害分毫不爽。要是有谁可以迫使他那样生活,对他讲:“你可以在女人堆里走路和生活,甚至可以在她们身上发泄情欲,但是此后二十年中不得再有性生活。”他会作何感想呢?他将如何才好呢?他还会一如既往吗?而假如他结了婚,可他的妻子却一连十五年拒绝和他同床,又怎么办?他母亲熬过了那么多年靠的是喂养她的儿子,靠的是偶尔去一次墓地。要是她丈夫始终爱恋她,她又会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他父亲。现在已经是个上年纪的老人了,他获得了财产,又利用别人去获得更多的财产。作为第一代麦肯·戴德的儿子,他对父亲的生和死尽忠尽孝,方式就是爱父亲之所爱:财产,实实在在的财产,充充实实的日子。他喜欢他的财产多多益善。占有,发达,获得——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未来,他的现在和奶娃所知道的他的全部历史。为了赚钱,他把生活歪曲了,折弯了,而这就是他对父亲之死的损失的量度。

奶娃瞅着瞅着那群孩子,心里感到不安起来。憎恨父母、憎恨姐姐们,现在看来实在愚蠢。而那层羞耻的表皮曾在他偷过派拉特回家之后在浴水中搓掉了,现在却又厚又紧地像胎膜一样附着在他身上了。他怎么能够破门而入闯进那所房子呢——那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处没有舒服的用品却令人舒服的地方。房间里没有躺靠着养神的椅子,没有坐垫,也没有枕头。没有电灯开关,没有一拧龙头就哗哗流个不停的清澈的自来水。没有餐巾,没有桌布。没有刻着凹槽的盘子,没有印着花样的杯子,在炉灶眼里没有那一圈蓝幽幽的火苗。可是那里有宁静、有活力、有歌声,还有此时此刻他自己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