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11页)

“他就我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第三个姓戴德的人活着了。”

奶娃从刚才说了那声蠢笨的“嗨”之后半天都没说一句话,这时听到自己喊道:“我就姓戴德!我母亲也姓戴德!还有我两个姐姐都姓戴德。你和我爸并不是唯一姓戴德的人!”

即使当他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辩解起来——为了自己的姓氏如此态度明朗。他从来都恼恨这个姓,恼恨他整个姓名,在他和吉他交上朋友之前,也一直恼恨他的外号。可是在吉他的嘴里,这个外号叫起来挺机灵,像是叫一个大人。这会儿他和这个奇怪的妇女起劲地争辩着,似乎有这么个姓是一种深深的自豪,就像她刚才想把他从这组特殊的人群中开除出去,可他不但属于这组人群,而且有着完全同样的权利。

喊完之后,周围一片寂静,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这时派拉特又哈哈大笑了。

“你们俩想吃煮蛋吗?”她问道。

两个男孩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她已经把他们俩掌握住了。他们并不想吃鸡蛋,可是他们确实想跟她待在一块儿。他们想到这个吊着一只耳环、没有肚脐、长得像一株大黑树的女士的酒馆里边去看看。

“不啦,谢谢,可我们想喝点水。”吉他冲她微笑着回答。

“好吧。那就进来吧。”她敞开门,他们随着她进了一间宽敞而充满阳光的房间,屋里是一派贫困景象,而且显得很杂乱。一个草绿色的口袋从顶棚上往下吊着,到处都是插在瓶子里的蜡烛,墙上钉着报纸上的文章和杂志上的照片,除去一把摇椅、两把直背椅、一张大桌子、一个渗水池和一个炉灶外,屋里就再没别的家具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松枝和发酵的水果的气味。

“你们应该来一个鸡蛋尝尝。我知道怎么煮得不老不嫩。我不喜欢让蛋白流汤,知道吧。而蛋黄呢,我要它软,可也不能流,就像湿天鹅绒一样。你们俩干吗不尝一个呢?”

她把橘子皮扔到一个大瓦罐里,那个大瓦罐和房间里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是派别的用场的。这阵子她站在干干的渗水池跟前,把水抽到一个蓝白花的脸盆里,她这个脸盆是当作深平底锅用的。

“看,水和蛋要一半对一半,哪一样都不能多。这样,温度对两种东西就一样了。我先给水稍加点温,只让它别太凉,也不让水太热,因为鸡蛋是室温,懂了吧。好吧,真正的秘密在于这一道。等到水面开始冒泡,泡只有豆粒大还不到弹球那么大的时候,对,就在这会儿把锅端下火。不必灭火,而是把锅从火上拿下来。然后你把叠起来的报纸盖到锅上,去干一件小事,比如听到有人来去应一下门,或者把桶倒空,提回来,从前门廊拿到屋里。我一般是去一次厕所。不是解大手,别弄错了,只是解小手。只要你做到这一切,完事就会有一个恰到好处的煮鸡蛋了。

“我记得当年给我父亲做饭时总是弄得乱糟糟的。你爸爸,”她用一个拇指指着奶娃,“一点饭都做不来。有一次我给他做一个樱桃馅饼,要不就是想要那么做。麦肯是个好孩子,对我可好了。要是你那会儿认识他,他可是挺不错的,也一定会成为你的好朋友,就像对我那样。”

她的声音让奶娃想起了鹅卵石,小小的、圆圆的鹅卵石,互相冲撞着。也许她嗓音有点沙哑,也许说出话来就是这个样子,慢吞吞地拖着长腔,可是有时又挺干净利落。松树与醇酒的香味令人陶醉;强烈而无阻挡的阳光射进室内,同样令人昏昏然,因为绕墙一圈,没有一扇窗户上有窗帘或遮板。在三面墙上,每面有两扇窗:大门的两侧各一扇,水池和炉灶上各一扇,远处一面墙上也有两扇。第四面墙上没有窗,一定是通往后边卧室的,奶娃心里琢磨着。那石子般的嗓音,那阳光,以及那醉人的酒味,把两个男孩子弄得浑身软绵绵的,他们俩坐在那里,半醉半醒,沉浸在一种愉快之中,听着她说呀说的……

“要不是你爸爸,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可能早就死在娘肚子里,后来也会死在小树林里了。那些小树林和黑暗的夜晚肯定早就把我杀掉了。可是他救了我,如今我才能在这儿煮鸡蛋。你知道,我们的爸爸死了。他们开枪打他,把他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当时坐在篱笆上等他们,而他们偷偷摸摸地从后边走上来朝他开枪,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因此,当离开瑟丝的大房子的时候,我们无处可去,只是在周围走来走去,睡在那些小树林里,那些荒郊野外。可是有一天爸爸回来了。起先我们不知道那是他,因为我们俩都亲眼见到他给射到空中五英尺高。我们后来迷了路,嘴里谈着黑暗。你们以为黑暗只是一种颜色,不是那么回事。足有五六种黑色呢。有的带点银色,有的模模糊糊,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有的就像指头似的。而且黑暗还不是停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黑暗会移动,还会从一种黑色变成另一种。要说什么东西漆黑一团,就跟说某个东西是绿的一样。什么样的绿色呢?像我这些瓶子这种绿色吗?像蝗虫一样的绿色吗?像黄瓜或莴苣的绿色吗?还是像暴风雨前天空在刹那间出现的绿色呢?是的,夜里的黑暗也是这么回事。有时也可以像彩虹一样,丰富多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