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另一段时光(第4/8页)

最初几个月,我的工作就是打扫房屋,同时听拉蒙吵吵嚷嚷。最初的几个月,我要在城里步行很远,苦熬着等星期天,好打电话给我妈。白天,我站在那些豪门大宅的镜子前告诉自己,我干得不错。下班后我回到家,精疲力竭地和室友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这样的生活虽然苦,但我已经挺知足了。

我是在拉蒙的生意垮掉(这儿的有钱主子不多,他没有气馁,如此自我开解)之后认识安娜· 爱丽斯的。几个朋友从中牵线搭桥,我在鱼市见到了她。我和安娜· 爱丽斯说话的时候,她在切割和拾掇鱼。我以为她是波多黎各裔,但后来她告诉我,她有一半波多黎各血统,另一半是多米尼加血统。分别是加勒比海地区最好的和最糟的民族,她说。她的手干起活来很伶俐、很准确,所以她切的鱼片整整齐齐,不像冰块上放着的其他鱼片那样参差不齐。你能干医院的活吗?她问道。

我什么活都能干,我说。

会有很多血的哦。

如果你能干这个活,我也能干医院的活。

我寄回家的最早几张照片就是她帮我拍的。在那些照片上,我穿得体体面面,咧着嘴笑着,怯生生的。其中一张是在麦当劳门口拍的,因为我知道我妈会很喜欢它浓郁的美国风情。还有一张是在书店拍的。我拿着书假装在看,尽管那是本英文书,我根本看不懂。我的头发梳得高高的,戴着发卡,耳后的皮肤看上去很苍白,好像不大见阳光。我瘦得皮包骨头,病恹恹的。最好看的一张照片是我在大学的一座楼前拍的。那里没有学生,但有好几百把金属折叠椅,排在大楼前,好像是为什么活动准备的,我面向那些椅子,它们也面向我。我穿着蓝色裙子,双手贴在裙子上,在那光线下显得非常耀眼。

每星期有三个晚上,我们都要出去看房子。这些房子的状况都很糟糕,也只有鬼魂、蟑螂和我们这些西班牙裔会住。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愿意卖房子给我们。当面谈的时候,房主们往往很有礼貌,但后来就再也不跟我们联系了。拉蒙又一次开车经过那些房子的时候,里面已经住了新人,通常是白人,在拾掇本应属于我们的草坪,把乌鸦从本应属于我们的桑树上赶走。今天的房主是个老头,白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红发。他说他挺喜欢我们。在内战注期间,他曾在多米尼加打仗。多米尼加人挺好的,他说。长得也好看。他的房子不算糟糕透顶,但我们俩都有些紧张。拉蒙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就好像是只猫在找合适的地方下崽似的。他走进壁橱查看,敲打墙壁,花了将近五分钟时间用手指检查地下室湿漉漉的墙缝。他嗅着空气,搜索霉味。在卫生间里,我试着冲了冲马桶;他把淋浴打开,把手伸到水柱底下。我们俩查看了厨房的橱柜,看有没有蟑螂。在隔壁房间里,老头打电话给我们的介绍人,不知听了谁说的什么话,大笑起来。

他挂断电话,和拉蒙说了几句,我没听懂。和白人打交道,根本没办法从他们说话的腔调做出任何判断。白人能用问候的语气骂你妈是婊子。我没有抱什么希望,就在那儿等着。最后拉蒙倚过身来说,情况不错。

太好了,我说,但仍然坚信拉蒙会改主意。他对别人疑心很重。上了车,他果然开始抱怨,说老头子肯定想骗他。

为什么?你看出什么猫腻来了?

他们都是把房子弄得很好看。这是他们圈套的一部分。等着瞧吧,不到两星期,房顶就得开始塌陷。

他不会修吗?

他说他会修的,但你能信任这么个老头子吗?他老态龙钟的那模样,居然还能四处走动,真叫我吃惊。

我们都沉默了。他转动着脑袋,活动活动脖颈,脖子上的肌腱鼓了起来。我知道如果我敢插话,他肯定会大嚷大叫起来。他在我的住处前停下车,轮胎在积雪上滑动着。

你今夜要上班吗?我问。

当然了。

他满身疲惫地坐回别克车里。挡风玻璃上有好多条黑乎乎的污迹,雨刷够不到的边角上积了一层灰。我们看着两个孩子用雪球猛打第三个孩子。我感觉到拉蒙很悲伤,我知道他在想念自己的儿子。那一刻我真想搂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下班了你还过来吗?

要看活干得怎么样。

好的,我说。

我坐在铺着油腻腻桌布的桌前,把今天看的房子的情况讲给室友们听,她们假惺惺地笑着。看样子你马上要过舒服日子啦,玛丽索尔说。

你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啊。

可不是。你应当自豪。

我很自豪,我说。

后来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卡车上装的盐和沙子咔嚓咔嚓地响。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意识到他还没有回来,但直到天亮我才真正恼火起来。安娜· 爱丽斯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纱布做的蚊帐整洁地叠在床头。我听见她在卫生间里漱口。我的手脚都冻得发青。窗户上满是白霜和冰柱,看不见外面。安娜· 爱丽斯开始祈祷的时候,我说,求你,今天不要祈祷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