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 二(第2/2页)

“您……是满族,是旗人吧?”我问。

“您怎么知道?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您说话特别礼貌,和气,您的那个声调就透着吉祥……再说,您姓白……”

大喜。一下子拉近距离,一见如故。我们就这样相识,我们谈了两天。时间虽然短,我知道了她的许多事迹,她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四岁时候她死去了母亲,后来继母与父亲对她不感兴趣。她濡染在阅读里,从书里得到了她渴望的爱。她从初中就住了学校。高中一年级时她的父亲自杀。她的父亲出过两本诗集,父亲对她讲过,其实他的诗好过李白、徐志摩、普希金、艾略特。他父亲回答记者采访的时候说,他四十岁以后准备学习瑞典语,他要自己翻译自己的诗,他五十岁时要获得世界文学大奖。大学时期,她交了一个男友,一次说到自己的父亲,她介绍了这些情况后男友说他父亲是白痴自大狂,她伤心地离开了他。她报名做山村民办小学教师,开始时只是为了逃脱她的深受伤害的初恋记忆。但是她确实爱上了山村、土城、孩子们。尤其是她喜欢这个村名,后桑葚。她从小爱吃桑葚,爱吃紫桑葚,更爱吃乳白色的桑葚。因为这个村名,她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选择了这里。她果然吃美了桑葚。

“我爱吃紫桑葚,更爱吃白桑葚”,她的这个说法让我马上想到巴金的《海行杂记》中的《繁星》一文,巴金年轻时写道:“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这篇散文曾经选入小学高年级的课文里。许多人却硬是不知道,每当我提到巴金的《繁星》,他们就纠正我说,是冰心的新诗。

爱吃桑葚的白巧儿一年给孩子们有时候也包括家长们,讲上百个中外知名的美好故事。山村的农家,于是知道哥本哈根的美人鱼雕像,知道《百喻经》中的《瞎子摸象》,知道庄子讲的挥动巨斧、砍落鼻子头上抹着的白的垩土,知道类似的威廉·退尔,知道了灌园叟晚逢仙女,也知道了阿拉伯大臣的女儿谢赫拉萨德用连续的故事讲说克服了哈里发的凶恶杀机、挽救了众姐妹的生命。这不是奇迹吗?

……也知道了她的苦恼,村民们都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村民们担心,她在这个狭小的圈子内找不到合适的郎君,最后只能走掉了事。

“也有人说我是傻子,是弱智……”她小声说,她的话声中不无轻微的疑问。

傻和弱智还可能是由于她的临时住所,那不是房屋,而是看瓜护秋的农人的“窝棚”,是石头堆积起的一个大“馒头”,外表更像坟墓,里面她有一只皮箱,有半导体收音机,有录放机,还有她自己做的用厚粗布包起来的草垫子,“这就是我的床!”她二儿二儿地说。

在我离开山村的时候,白老师带着几个孩子相送。在我回头张望的刹那间,我看到了她的一个奇异的笑容,我确然觉得笑容中有无奈,甚至有凄苦,有被遗忘的荒凉。我不敢再想她的白衣服,没有办法,我们的古老文化不接受茫茫大白。我努力去相信这仅仅是我自己莫名其妙。

这个莫名其妙变成了我内心的动力压力,还有点隐私的酸楚。我要好好写一篇关于白巧儿这个民校老师的文字,我要让她摆脱凄苦与孤单,摆脱那失去了天良的弱智评论,我要让温暖的种子开放出好颜好状的蓬勃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