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 二

十五年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像个田径运动员,修长的臂与腿,面孔红里透黑,皮肤仍然细嫩光滑纯洁。脸圆,眼睛圆,手攥紧的时候拳头显得也是圆球样的劲道和蓬勃。也许与女子中长跑相比,她更应该投身女子轻量级拳击。

她穿着雪白的、带蓝色斑纹的蝙蝠衫,乳白的灯笼裤,一半是无拘束的青春,一半是山寨的怯土;一半是女权与女运动员的无畏——简直是高高在上,东方不败,一半是准“二儿”的怔忡愣磕;一半是白花花的大胆,她甚至让我想起农村的孝服丧服,一半是从远方刮过来的清风明澈。

那时她是后桑葚村的民办小学教师。民办小学,说明她得到的一切待遇都低于有正式编制的同工种人员。啊,编制,体制,你是多么丰饶美丽迷人!

高等学校本科毕业,应聘做了民校教师,莫非她有什么短处例如口吃,或者在校期间有所谓的不检点?要不就是得罪了哪位大佬?我心里闪过一丝阴影。

后桑葚村,从火车站还要坐三个多小时的环山公路汽车,经过山重重,水溅溅,路弯弯,屁股硌得生痛了才看到它的仙境模样。

它位于万花山脚下碧蓝溪河边,分流出来一道溪沟,从西北到东南,水波跳跃着歌唱着迅速地流淌。高低落差很大,除了结冰的季节,昼夜都有稀溜哗啦的声响。农民的房舍,修在水流两岸。全村都建筑在地无三尺平的坡地上,俯视过去,房顶们错落参差,谁跟谁也不在同一个平面上。奇异的是,明明一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却保留了自己厚实的土城墙,说不定这里曾经是古战场,离后桑葚村二十公里处有一块大平青石,传说是穆桂英的点将台。说这里是土墙吧,却有一个气势不凡的城门洞子,城门洞子内缘是此地少见的拱形磨砖对缝结构,钉着七七四十九个大铜钉的大门则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一进“城”,是高高搭起的戏台,“大跃进”中据说地方戏名伶——错了,应该叫著名表演艺术家筱铃铛,在这个戏台上唱过《红娘》。红娘是反封建的英雄,到了新中国,特别吃得开,就差报名“铁姑娘战斗队”了。从戏台上眺望全村,十五年前,依稀可以看到歌颂“三面红旗”的标语。此种字迹已经斑驳,更鲜艳的横幅则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久违了,后桑葚的搏战与金鼓,还有几个朝代的悠远与安然。

后桑葚的一大特点是建筑材料用了大量石头。据说根据阴阳五行的传统文化,发达的地方石材只用于坟墓,是土木而不是石头才具有呼吸与渗透的活性,才适合为生活而居住。这儿偏僻穷困,就地取材,民屋也是石头垒墙,做得好的是漂亮大方的虎皮墙,做得差的则是七扭八歪的石头上糊上麦秸黄泥的厚墙,这种不规则的七扭八歪恰恰具有一种奇异的现代风格。

我到后桑葚村来的目的是逃脱我们市里的文人的明争暗斗。为了争个什么“代表”、“委员”当,满嘴高雅的“公知”、“公信”、“道义担当”与“批判精神”的写作人龇牙咧嘴,互相掐到那种程度,我只能远走高飞,暂避一时。我也相信想信,“心远地自偏”以后,将能“悠然见南山”,将至少维护片刻自我的心灵纯洁与自我救赎。

到后桑葚的第二天碰巧听到白巧儿老师给学生讲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把安徒生请到了咱村,连同邻村前桑葚与山顶上的白仙姑庙村,三个自然村的孩子在听白巧儿讲:

“她想给自己暖和一下……”人们说。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她曾经多么幸福……

眼泪从没有洗干净的众小脸上流下。山村的孩子们惊呆了,那么遥远却又是那么亲近,那么梦幻却又那么真实。这里的亲近的真实是一个切肤的“穷”字。

听了白巧儿的故事二十分钟,她的声音我一连几年忘记不了,她的声音有一种内涵,有一种弹性、糯性,温柔却又劲道,小心翼翼却又杀伐决断。我觉得我在升腾,我在醉迷。这本身就是传说,就是童话。人生不过几十年,几十年中难得有几次醉迷的享受。我惊奇也赞叹,一个贫穷的或者说刚刚开始脱离贫穷的山村怎么会出现了安徒生。流水叮叮淙淙,话语清清明明,故事凄凄美美,讲述热热冷冷,口音标准得像是出自北京的中央广播,那时候这儿还没电视。

如诗如梦,如舞如歌,如泣如诉,如全不可能的幻想。尤其是女教师的声音,它的温柔强大使我回想起母亲的手指、往事、童年、萤火虫,那人对人对虫讲客气的年代。一个朴素的小山沟,一道厚厚的老城墙,一个上圆下方的圈门,一个单纯健康、满脸阳光与献身的城市或乡村女孩子,她在这里讲了“白雪公主”,讲了“目连救母”,讲了“孔融让梨”,讲了“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还有“六千里寻母”……这本身就是最美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