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1850年。这期间当然还发生了许许多多别的事情,但我相信,读者不会对这些琐事感兴趣,所以就略过不提了。这一年对于菲比的丈夫威利而言,实在是特别倒霉。我在之前的篇章里一直没怎么提起过威利,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的人,平时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但是,别看他平时不爱说话、循规蹈矩、每天都任劳任怨地重复着同样的劳作,其实他的内心并不是一潭死水,也有着自己渴望和热衷做的事。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总是自顾自地干活,丝毫不去理会老亚伯拉罕的那套“哲学”,甚至都不会去搭理菲比的唠叨;但他也会干点出格的事情,比如大半夜地擅自跑到隔壁种植园去找人聊天。

有一晚,他在那里聊得太投入了,居然忘了时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想着要在号角响起之前赶回小屋去。但不幸的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巡逻队。

我不知道巡逻队是贝夫河畔独有的,还是各蓄奴州的惯例。贝夫河畔的巡逻队是专门负责抓捕和鞭打私自离开种植园的奴隶的组织。他们由队长领队,骑着马四处巡逻,带着刀枪,后面跟着猎狗。一旦抓到没开路条就在外面晃荡的奴隶,他们可以随意鞭笞;如果奴隶试图逃跑,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开枪。我不知道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还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每一组巡逻队负责贝夫河畔的一个区域。这些人的工钱是种植园主出的,每家根据奴隶的数量按比例分摊。晚上一直能听到他们四处走动的马蹄声;白天也常常看到他们押着奴隶,或者是在奴隶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他们送回主人的种植园去。

威利看到巡逻队之后撒腿就跑,指望着在他们追上来之前赶回小屋;但有一只特别凶猛的恶犬一下子扑过来拽住了他的脚,死死地咬住不肯松口。巡逻队员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押回了埃普斯的种植园。埃普斯当然也不会放过他,更加凶狠地又鞭打了他一顿。这两顿毒打加上狗咬的伤,让威利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但他还是必须下地干活,而且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这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早已遍体鳞伤的威利又被埃普斯揍得皮开肉绽。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于是他开始默默地准备逃跑,连菲比都不知道他的计划。他暗中煮好了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然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趁着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小屋。第二天号角响起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威利不见了。埃普斯命人把种植园的每个角落都翻找了一遍,从小屋、玉米仓库到棉花仓库,一个地方都没有落下,但依然没有找到他。我们每个人都被严厉审问了一番,埃普斯想从我们嘴里打听到威利的下落,但确实没有人知道。埃普斯大发雷霆,他骑着马到处搜寻,四面八方都仔细盘问了一下,但他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威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埃普斯还放了一群狗去沼泽里搜寻,也完全没能找到威利的踪迹。那些狗在林子里四处乱转,鼻子不断嗅闻着,但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始终一无所获。

威利逃跑了,他谨慎而巧妙地躲开了所有的搜捕,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日子一周又一周地过去,我们始终没有威利的消息。埃普斯也无能为力,只能咬牙切齿地咒骂。在那段日子里,只要埃普斯不在场,我们就会讨论威利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肯定在沼泽深处淹死了,因为他根本不会游泳;有人说他可能被鳄鱼吃掉了;也有人说他也许被毒蛇咬死了。我们猜测了种种可能性,心中满是同情和祝福,希望他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老亚伯拉罕无数次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渡过难关。

差不多过了三个星期之后,就在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威利的时候,他居然回来了!他后来告诉我们,逃跑的时候本想着回到南卡罗来纳州布福德老爷那里去。那些天里,他只在晚上穿越沼泽,白天一直藏在隐蔽的地方,比如枝叶繁茂的树上。他走了很久,终于在某一天的破晓时分走到了雷德河岸边。他站在河边,愁眉苦脸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渡河。这时有个白人看到了他,让他出示路条。他当然拿不出路条,所以就被立刻抓了起来,送到了拉皮德教区的亚历山德里亚,然后被关进了监狱。凑巧的是,几天之后,埃普斯太太的舅舅约瑟夫·B·罗伯茨正好有事去了那个监狱。威利曾在罗伯茨的种植园干过活,所以罗伯茨一眼就认出了他。罗伯茨付了钱,给他开了一张路条,顺带着还给埃普斯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请求他放过威利、别责打他,然后让他回贝夫河畔。罗伯茨劝说威利不要再逃跑了,说埃普斯一定不会再打他了,再加上写下了这样的请求,所以威利抱着一线希望回来了。显然,我们都可以预料到,埃普斯看到纸条直接就扔了,完全没去理睬那些请求的话。他把威利关了三天,剥光了他的衣服,恶狠狠地抽了一顿。那是威利第一次试图逃跑,也是最后一次。那些鞭痕就像一道道警示一样,提醒着他逃跑是多么不可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