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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目光漫无目标地顺着咖啡馆里的桌子、桌子上方的遮阳伞和游客们陌生的面孔转来转去。她伸出又细又白的手指,快速地碰了一下盛满冰水的玻璃杯,杯子边上立即留下了几道冷热接触所凝结起来的水迹。她只喝了一口冰水,而露米姬却已经喝了两大杯冰水外加一小杯黑咖啡。

她们最终来到了城堡院内一家高价旅游咖啡馆,附近没有像样的地方。露米姬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她心里七上八下,疑团重重,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也许……我必须向你解释……”姑娘犹犹豫豫地低声说。

是的,谢谢。

露米姬保持沉默,她决定让姑娘自己来说。

别用暗示性的提问来引导!

“我有……我可以说英语吗?我的瑞典语说得不太好……”

露米姬只得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姑娘说话时带有很重的捷克语口音。瑞典语不是她的母语,而她跟露米姬说话却用瑞典语,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叫泽兰佳,二十岁。”姑娘说道。

露米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指头,当时她的手指头还在紧张地抚摸着冰水杯。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凹痕,好像刚刚摘掉什么东西所留下的,看来姑娘很长时间戴过戒指,而现在摘掉了。

泽兰佳说,她一辈子都住在布拉格。她是跟她妈妈两个人一起度过她的童年和少年,直到她十五岁时她妈妈去世。她妈妈是意外死亡,在夜间掉在河里淹死的。

泽兰佳的声音越来越沉闷。她越过游客们的头顶朝着教堂望去,然后继续说道:

“在这之后……别人照顾了我。我现在有了新的家庭。”

“你结婚了没有?”露米姬问道。泽兰佳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儿。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他们把我接到他们的家里。你相信世上有善心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语气也很严肃,所以露米姬在回答之前必须先喝上一口咖啡。

“世上有善举,也有善心。”

泽兰佳的目光正视着露米姬。露米姬不知道该如何解读泽兰佳的表情。这表现是沉思还是敌视?她希望泽兰佳会慢慢地回到正题上来,而不是随便瞎聊。泽兰佳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说: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不想跟我谈我父亲的事,肯定是我七问八问,把她折磨得快要疯了。你没有父亲,她只是这样对我说。我知道这是谎言,因为人人都有父亲。当我十岁的时候,妈妈让我坐下来,她要跟我讲父亲的事。她说十一年前的夏天她遇见了一个游客。这人来自芬兰,说瑞典语。他的名字叫彼得·安德森。”

露米姬感到又是一阵冷颤,虽然周围的热气像电热毯似的把她包裹起来。她开始主动地在泽兰佳的脸上寻找爸爸的容貌特征。是不是在直而窄的鼻子上有相同的地方?深黑的眉毛上?下巴的模样上?就在此际,她好像见到爸爸的面孔在泽兰佳的面孔前闪了一下,但接着幻影就消失了。

“据妈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间很短,但很火辣。这人在芬兰有妻子。我当然是个意外的产物,但是当妈妈发现怀孕了,她决定要把我留住。那个时候她没有告诉这个男人,我的意思就是我的父亲。直到我两岁的时候,妈妈才把我的照片寄给了父亲。”

泽兰佳中断片刻,她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露米姬觉得椅子好像在她屁股底下摇动。她听见泽兰佳说的每句话,但她很难听出每句话的内容。爸爸还有一个女儿,就在这儿。这是她的姐姐。

“父亲想见我,但妈妈不让他见我。多年来他不断地写信,寄明信片、照片、小礼物,他还寄钱给妈妈。妈妈怎么也不回信。由于没有反应,父亲寄来的信和东西当然就越来越少,最后他就什么都不寄了。妈妈告诉我父亲的事,但没有说他寄信和东西的事。我是在十二岁时发现那些东西的。妈妈把它们藏在衣柜抽屉里几条床单后面。我还只是稍微翻了翻他寄来的东西,突然妈妈进来了,她一见这个情况就大发雷霆。她觉得我是背着她在瞎管闲事。她一下从我手里把抽屉夺了过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进炉子里,一把火就把它们烧了。我哭了整整一夜。”

泽兰佳说话的声音很平淡,但她的手在颤抖,这表示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她停顿了很久,很明显,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一帮来自意大利的学生在她们旁边乱吵乱嚷。孩子们在咕噜咕噜地喝可乐,互相比赛看谁打嗝打得最响。一对美国夫妇正在大声地抱怨,他们说美元换欧元太难了,他们想知道在这里什么东西才算是便宜货。这一切露米姬都听到了,但她觉得这些声音好像都是来自远方,来自另一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