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七

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房子和龙二一起去找横滨市长,拜请对方充当月下老人。市长爽快地答应了他们。

在离开市政府返回店里的途中,他们顺便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请对方帮助印刷请柬。为了举办结婚喜筵,他们已经事先在新豪华大饭店做了预约。

早早用过午餐后,两人赶回了店里。

到了下午,龙二因早晨已经说好的私事而提早离开了店铺。今天早上抵达高岛码头的某一货船的大副是龙二商船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对方只有下午才有时间与他相聚。

再者,龙二也不愿意穿着笔挺的英国西装去面会自己的同学。他无意在举行婚礼之前,向旧友炫耀自己环境的变化。龙二说,他要先回一趟家,换上便装,以与船员身份相称的姿态去面见老友。

“你该不会上船后就此下落不明吧?”

房子用笑谈将龙二送出门去。

——龙二在忠实地履行着登的嘱托——昨天夜里,登煞有介事地以请教作业为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屋里。登告诉龙二,他接受了别人如下的委托。

“哎,我的朋友们想明天聚到一起听爸爸讲讲航海的事。他们两点放学后会在游泳池上边的山坡上等您。他们太想听了。求您了,就过来讲给他们听听吧。穿着打扮和以前当船员时一样,再戴上船员帽过来好吗?不过,对妈妈可要绝对保密呦。就跟妈妈说去见一个船员朋友什么的,然后离开店里赶过来好了。”

这是登首次向龙二撒娇,敞开心扉求他办事。龙二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不想背叛少年对他的信赖。这是做父亲的义务。过后即便露出事情真相,也可以当做笑话一笑了之。因此,龙二编造出了上述颇似真实的虚构故事,早早离开了店铺。

下午两点刚过,龙二便来到了游泳池上方的山坡上。他刚在橡树根部坐下,一群少年便出现了。其中一个看上去最为聪敏、长着月牙眉、嘴唇赤红的少年首先对龙二特地赶来郑重其事地表达了谢意,并说他不想在这种地方听故事,邀请龙二干脆和他们一起到他们的干船坞去吧。龙二心想,反正也是在码头附近,遂欣然应允。少年们嘻嘻哈哈地抢夺龙二的船员帽,并轮番试着把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是一个严冬之际风和日丽的午后。背阴处虽然寒冷,但是,透过薄薄云翳照射下来的向阳处,却连外套都不需要穿。龙二将外套搭在腕子上,穿着灰色套头毛衣,戴着船员帽行走着。包括登在内的六个少年,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旅行用手提包,喧闹不停或先或后地走在他的周围。在龙二眼里,作为当今时代的少年,六个人都显得身材矮小。看上去就仿佛是六艘拖轮在拖曳着一艘货船前行,却又不知道怎样曳航才好。然而龙二并未注意到少年们的闹腾劲儿里充斥着一种狂热的不安。

月牙眉少年告诉龙二,马上就要乘坐市营电车了。龙二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按照吩咐跟了过去。因为他深知: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极为重视故事的背景。在电车终于来到横滨南郊矶子区终点站杉田之前,他们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究竟要去哪里呀?”龙二多次饶有兴致地问。既然已经决定奉陪到底,那就无论吃多大苦头脸上都不可露出不快的表情。

他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不断地注视着登。龙二第一次看到:登已经失去了以往那仿佛在不断诘问的锐利目光,正愉快地融入在伙伴中。如此望去,便使得登与其他少年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恰如在透过车窗射进车厢内的冬季日光中观看不断飞舞在彩虹色中的尘埃颗粒一样,龙二曾多次把其他孩子错看成了登。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这一切竟会发生在这个拥有严重的偷窥癖、与其他孩子都截然不同的孤独的孩子身上。

龙二心想:自己腾出了半天的时间,并特意把自己打扮回原来的模样,陪伴着登和他的伙伴们,此次交往即便只能达到这种地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身为人父,站在道德和教育的角度,产生了如是考量。大多数的杂志或者书籍上都是这么写的。他觉得今天的远行,是登特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改善关系打好基础的机会。原为陌路人的父亲和儿子,已然融入到了一种虽无血缘但却温馨笃厚的信赖关系中。想来也是,如果登是龙二二十岁时生下的孩子,也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

在终点站杉田下车以后,少年们拖着龙二,一个劲儿地朝着通往山上的坡道走去。龙二再次饶有兴致地问道:

“喂,干船坞在山上吗?”

“是的。东京的地铁不就是在头顶上行驶吗?”

“这下可是棋输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