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六

由于登向头领提出了召开紧急会议的请求,放学后六个人便聚集在外国人墓地下面的市营游泳池里。

从长满了茂密橡树的马背一般的山冈上走下去,就可以通往游泳池。他们在中途的斜坡上停下脚步,透过常绿树的隙缝,眺望着在冬季阳光照射下石英闪闪放光的外国人墓地。

从这里举目远眺过去,但见排列在两三层台地上的石制十字架和墓碑,全都背对着他们。墓冢间透出凤尾松发黑的绿色。那里供奉着从温室里剪下的带有茎叶的鲜花,它们在十字架的阴影中显现出格外鲜艳的红色或黄色。

这座山冈的右侧是外国人墓地,正面可以望见高出谷底人家片片屋脊的海塔。游泳池就在左侧的山沟里。过了游泳季节的游泳池的观众席则每每成了他们最为适宜的会场。

大树的根部已经露出地表,宛如粗大、乌黑的血管一般蜿蜒扩展至远方。六个人分散着跃过布满这些大树根部的斜坡,自长满枯草的小径向谷底的游泳池跑去。游泳池早已干涸,被繁茂的常绿树环绕着,露出了蓝漆日渐剥落的池底。万籁俱寂。枯叶取代了池水,聚集在每个角落。被涂成蓝色的铁梯,远远没有延伸到池底。西斜的落日被屏风般环绕着游泳池的山崖所遮蔽。池底暮色浓郁。

登一面跟在大家身后往山下奔跑,一面回想着适才于眼前一闪而过的众多外国人墓冢,那些背朝这厢的墓冢和十字架,已在登的心底扎下根基。既然它们全都面朝彼方,那么,我们所在的这个背面,应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在略呈黑色的混凝土看台上,六个人以头领为中心,坐成了一个菱形。登一声不吭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把它递给了头领。笔记本的封面上,用刺眼的红色墨水写着“冢崎龙二的罪状”几个字。

大家全都探过头去,与头领一起阅读。那是登的日记摘录,以昨夜的抽屉事件为结尾,共达十八项之多。

“这下可严重了,”头领用沉痛的语调说道,“仅仅是第十八项就该有三十五分。总共……是啊,即便第一项只有五分,可越是靠近结尾处的项目分数就越高,总共远远超过一百五十分。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看来是到了下决断的时候了。”

听着头领的这番自言自语,登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于是他这样问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挽救了吗?”

“没救了呀。真可怜……”

六个人沉默了片刻。头领意识到这是缺乏勇气的表现,便用手指把干燥的落叶捻成粉末,只握着硬实的叶脉,说道:

“我们六个人是天才,而且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世界是虚无的。这我已经说过多次。可你们认真考虑过吗?目前的结果是,我们宽恕了所有事物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宽恕的主体是我们。我们宽恕了老师、学校、父亲以及社会之类所有的垃圾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力量。宽恕是我们的特权。如果我们还有一丁点儿的怜悯之念,我们就不可能如此冷酷地宽恕这一切。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宽恕本来就不应该宽恕的事物。可以宽恕的东西其实非常少,比如大海什么的……”

“还有轮船什么的。”登补充道。

“是的,就是那些极少数的东西。但如果那些极少数可以宽恕的东西企图叛逆的话,就等于是我们养虎遗患了。是对我们特权的一种侮辱!”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什么都没做。”

一号插嘴道。

“我们不可以永远无所作为!”

头领以清爽的语气迅即回应道。

“可是,这个叫作冢崎龙二的男人,他的存在对我们大家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三号来讲却至关重要。至少他还有点功劳——让三号亲眼看到了我再三讲述的世界内在关联的光辉的证据。可是,在那之后他却残忍地背叛了三号,变成了地球上的至恶。也就是变成了父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这比从一开始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还要恶劣。

“正像我常说的那样,世界由单纯的符号和决定组成。龙二自己或许并不知晓,但他就是符号之一。至少根据三号的证词,他似乎就是那些符号当中的一个。

“我们的义务大家都清楚了吧?我们必须把已经滚落了的齿轮再度强行镶嵌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否则,就无法维持世界的秩序。正因为我们知道世界原本就是一个空洞,所以最重要的是,我们只能想方设法去维护这个空洞的秩序。因为我们是为此而生的卫士,是为此而生的执行者。”

之后他愈加干脆地说道:

“没有办法。处死吧!说到底这么做也是为了那家伙本人……三号,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在山下码头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该说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