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五(第2/5页)

妈妈愚蠢而又匆忙地掏出香港制手帕哭泣起来。

“都是为了你呀,阿登,都是为了你!像冢崎先生这样健壮、温柔、出色的爸爸世上哪里去找啊?……好吗,从今天起,你就管冢崎先生叫爸爸吧。仪式赶在下个月办,到时候要请很多客人来,举办一个宴会。”

龙二从默不作声的登脸上挪开视线,独自反复搅弄着绍兴酒杯中的冰糖,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他担心,在这位少年的面前,自己会不会显得厚颜无耻。

登知道,他们在拼命安慰自己的同时也在惧怕自己。他为自己这温和的恫吓力所陶醉。他把自己冷酷的内心世界抛至身后,嘴角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是没有完成课外作业的学生,怀着从绝壁上飞身而下的自负,微微漾起的微笑。

在合成树脂板制成的朱红色圆桌对面,龙二也斜着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笑。他再次产生了误解,于是间不容发地也冲登赔上了笑脸。这张笑脸与他以前曾在公园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令登失望得无地自容的那张笑脸并无二致,是一种夸张的笑靥。

“好嘞,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不再叫你‘登君’,而改叫阿登了!来!阿登,和爸爸握一下手吧!”

龙二从餐桌对面递过自己有力的手掌。登仿佛划开水面一般费力地将手伸了出去。他觉得无论把手伸到何处,都难以够到龙二的指尖。总算碰到了。登的手指立刻被对方那粗壮的手指拉了过去,开始了热烈而粗鲁的握手。就在这时,登觉得自己好似被封闭进了一股旋风中,整个身躯都被卷入到了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不定型的温吞世界里。

……当晚,妈妈道了晚安,刚刚带上没有上锁的门,登就像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口中嗫嚅:“坚实的心!像铁锚一般坚实的心!”他迫切地想把自己那颗地地道道的坚实之心设法捧在手上瞧瞧。

妈妈临走时关上了煤气暖炉开关。房间里满是寒气与暖气的缓缓纠缠。倘若他赶紧刷牙,换上睡衣,钻进被窝,也就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不得要领且并非本意的沉重感,使他甚至懒得脱下套头毛衣。如此焦躁地切盼妈妈再度出现在房间里的情形以前从未有过——例如,妈妈因为忘说了什么而返回房间。同时,他也是破天荒地像今晚这样鄙视妈妈。

登在愈演愈烈的寒气中等候着。等待使他精疲力竭。于是,他再次开始了不合逻辑的空想。在那个空想世界里,妈妈再度出现在眼前,如此这般地叫喊着:

“这一切都是谎话!是糊弄你逗你玩的!对不起啦。我们决不会结婚。要是结了婚,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港口就会有十艘油轮沉没,陆地上会有很多火车翻车,街头装饰橱窗的玻璃就全都会破碎,所有的蔷薇花就会变得跟煤炭一样乌黑!”

因为左等右等也不见妈妈返回,登终于编织出了一个如果妈妈回到这里则绝对会困窘的状况。他既不明白这种感情滥觞于何处,也不清楚它将会带来何种结果。如此毫无缘由地苦苦等候妈妈的心情,必定会给登本身造成沉重的打击,但他也许只是为了要给妈妈带来可怕的重创。

在这令其毛骨悚然的勇气的驱使下,登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自打房门不再被锁上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再未触碰过那只大抽屉。这当然事出有因。大年三十,即龙二回来后的那天早上,两人进屋不久便躲进妈妈的房间里闭门不出。登成功地偷看到了房事的整个过程——两人缠绵在一起,像锁链般蠕动,眼前的情景令人目眩。然而,上午在自己没有被锁上房门的房间里藏身于抽屉空当中,这一冒险行动的危险性令登心生悸惧。

但是,眼下的登却以诅咒般的心境,期盼着世界的小小变革。如果说自己是天才,世界不过是个虚妄的存在的话,那么,自己就理应具备对其加以证明的力量。他觉得,给妈妈和龙二所确信的茶碗般滑润安稳的世界嵌上一条细微的裂璺也未尝不可。

登猛地跑了过去,把手搭在大抽屉的拉环上。以往都是静静地抽出,可现在他却毅然决然地大声将抽屉拉了出来,并把它粗暴地扔在地板上。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从家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传来相应的声响。楼梯上也没有响起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万籁俱寂。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飞快的鼓动。

登看了一眼时钟。才十点。这时,他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就在抽屉空当里学给他们看!这是一种奇妙的讽刺。要想嘲笑大人们卑劣的心血来潮,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登拿着英语单词卡片和手电筒,钻进了抽屉空当中。妈妈大约会为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所吸引而来到这里吧?当她发现了登奇怪的样子后,一定会凭直觉意识到登的目的吧?她大概会因羞耻和气愤而怒火中烧吧?她会揪出登,扇上几个大耳光吧?那时,登或许会用羔羊般天真烂漫的眼神,拿出单词卡片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