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四

登的中学于十一日开学了。是日的课程上午就已全部结束。在正月的假期里,大家没有机会见面。特别是头领,被心血来潮的父母带到关西旅游了一趟。阔别已久的伙伴们在学校吃完盒饭后,为了寻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场所朝山下码头的尽头走去。

“你们大概会认为那里冷极了吧?大家一定都这么认为。不过,你们想错喽!其实那里有一个很好的避风场所……总之,你们去了就会明白的。”

头领说。

这一天,天气从下午开始转阴,寒气逼人。少年们走在通往山下码头尽头的途中,不由得扭过脸去躲避从海上迎面扑来的北风。

港湾尽头的填海造地工程已经结束,但是还有一座栈桥的工程刚刚干了一半。大海翻卷着灰色的波涛,两三只浮标一边摇曳一边接受着波涛连续不断的冲洗。对岸昏暗的厂区内,只有电力公司的五根烟囱十分显眼。黄烟淤积,笼罩在原本就朦胧难辨的房屋屋脊棱线上。从停靠在左侧尚未竣工栈桥旁的挖泥船上,沿水面传来了众人沉重的号子声,那声音在耳畔久久回荡。红白两色的低矮灯塔已经变成码头入口的门柱,由栈桥左侧尽头望去,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右方市营五号仓库前的栈桥旁,停泊着一艘破旧不堪的五六千吨级货轮。深灰色的国旗低垂在船尾。仓库的彼侧,一艘外国船舶似乎正在抛锚。越过屋顶,可以看到亮丽的白色人字起重机鳞次栉比。在这副阴郁的图景中,似乎只有那里还有闪光的生命正在振翅搏击长空。

大家立刻明白了头领所说的避风场所的意思。它指的是在码头和仓库之间的空地上,由杂乱无章摆放着的诸多集装箱形成的集装箱村落。那些集装箱或呈银色,或呈绿色,似乎可以轻松地装进一头牛犊。它们是附有坚固铁框的巨大的胶合板箱,就那么丢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淋。胶合板部分也都被涂成铁一样的银色,上面写着各家出口货物商店的名称。

六个少年一看到这些,立刻各自隐没在集装箱的隙缝里。他们或是沿着那些隙缝突然跑出,头碰头地撞在一起;或是相互追逐逃避着,度过了一段天真烂漫的时间。头领在银色集装箱村落的正中,发现了一只仅剩下铁框架、两面的箱壁残破不堪的集装箱。箱内的货物已被掏取得干干净净,只有箱内胶合板的颜色鲜明可见。此时,大家早已汗流浃背。

头领发出了伯劳鸣叫般的喊声,招呼着四散的伙伴。六个人或是坐在胶合板集装箱的箱底上,或是手扶铁框站立在那里。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个不可思议的箱体似乎正在原封不动地被起重机吊往阴霾密布的冬日天空。

他们按顺序出声阅读着胶合板内壁上用万能笔写下的涂鸦:“在山下公园里见面吧”、“忘掉一切,不负责任吧”……这些句子好似连歌的接句,连在别人句后的句子,均精心地歪曲和改变了前句的希望或梦想。“年轻人啊,恋爱吧”、“忘掉吧,女人之类”、“随时都要怀有梦想”、“黑心肝、黑伤痕的蓝调”……此外,其中的某些句子还可以窥视到少年水手那颗颤抖的魂灵。“I changed green.I'm anew man”……一艘货轮绘画辐射出四个箭头,右侧箭头指向横滨,左侧箭头指向纽约,上方箭头指向Heaven,下方箭头指向Hell。而字体硕大的“All forget”则被围困在力量充盈的巨大圆环内,还绘有目光忧郁、竖着短大衣衣领、嘴里叼着偌大烟斗的船员肖像。这一切都在诉说着航海的孤独和烦躁,镌刻着自负和无处排遣的忧愁,典型得简直如谎言一般……悲哀并且执拗地炫耀着自己具有幻想自己的资格。

“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头领气愤地说。他那白皙且稚嫩无力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捶打着涂有那些话语的箱壁。对六个人来说,他的那只小手便是绝望的象征。他们甚至都被谎言拒之于门外。

尽管头领曾经说过,世界已被贴上了“不可能”这一封条,可能够最终揭下这封条的只有他们。

“你的那个英雄怎么样了?在那以后。嗯?三号,我听说那个家伙回来了……”

头领意识到了大家的视线,遂阴冷而恶毒地问道。他一边说一边匆匆戴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的带有松软里子的厚实皮手套,然后把燃烧般赤红的衬里稍稍翻转过来做了一个造型。

“回来了呀。”

登精神恍惚地答道。头领提出的这个话题真让他讨厌。

“那么,那个家伙在航海中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吗?”

“嗯……对了,他说在加勒比海面遇上了飓风。”

“嘿,又从头浇到脚,变成落汤鸡了吧?就像上次什么时候淋了公园喷水后的那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