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一(第2/3页)

“雨真大呀,”房子继续说道,“不过,好像就要停了。”

这时,玄关的灯亮了,装饰着威尼斯风格镜子的狭小玄关处,浮现出琉球大理石铺就的地面。

客厅的壁炉里,薪柴在熊熊燃烧。壁炉台上摆放着带座的方木盘,循规蹈矩地铺着里白、交让木、果囊马尾藻和海带等。此外,还摆放着供神用圆形年糕。保姆端来了茶水,值得称道地寒暄着:

“欢迎您的归来呀!大家可全都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您哩。”

客厅里不同于往昔的,是增加了房子的若干新手工艺品以及摆放在那里的、小小的网球优胜奖杯。

房子依次介绍着这些物品。自龙二出发后,房子比以前更加热衷于网球和罗纱刺绣。不仅仅是周末,就是在店里她也会忙里偷闲,赶到秒香寺台下的网球俱乐部去;夜里则面对桐木绣框上的罗纱绣底,抽动着绣针。在房子的底样图案中,与轮船有关的东西多了起来。绣有南蛮屏风中常见的黑船以及古色古香舵轮图案的靠垫,就是她入秋以来的新作。在年终的女子双打比赛中,房子终于获得了这个优胜奖杯。而在龙二眼里,这些物件都是独守空房的房子坚守贞节的明证。

“不过,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房子说,“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

房子告诉龙二,她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志气——和龙二告别时她根本就没打算等他,然而却在他离去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等待。她想忘了龙二,于是在店里拼命忙活,应酬客人。客人离开以后,店内寂寥无声,耳畔便会传来院落中喷泉的声响。就在她侧耳倾听喷泉声的过程中,她感到愕然。在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等待……

——同以前相比,她已经能够毫不矫饰地、流畅地道出自己的心声。一封封信函中大胆的表述,早已赐予她意外而又清新的自由。

这一点在龙二来说亦然。他也比以前饶舌而且欢快了。这种变化是从他在檀香山收到房子的第一封信时开始的。他明显地变成了一个易于交往的人。他开始乐于参加船上餐厅里的“侃大山”了。没过多久,“洛阳”号上的高级船员们就全都知道了他的恋爱细节。

“去看看阿登好吗?那孩子盼着见到你,昨夜一准没能睡个踏实觉。”

龙二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毋庸置疑,他已经是大家殷切期盼和热爱的人了。

龙二从皮包里取出送给登的礼品,跟在房子身后,踏上了那段晚夏第一夜自己曾双腿颤抖着爬将上去的昏暗的楼梯。然而这一次却迥然不同——他迈着一种一切都已被人接纳以后的极为坚实稳重的步伐。

登听见了拾阶而上的脚步声。等待使他紧张。他在床上绷紧了身躯,又觉得这脚步声不知为何与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种不同。

敲门声响过后,门扉豁然洞开。登看到了一条红褐色的小鳄鱼。恰在此时,乌云散尽的万里长空,把流水般的亮光洒满整个房间。门扉处浮现出来的那条鳄鱼竟在一瞬间里宛若活物一般——在空中僵硬浮游的四肢、猛然张大的嘴巴、正在闪烁的红色眼珠。活物也能用来作徽章吗?他在余热尚未退尽的混沌头脑中思忖着。记得龙二曾经说过,在珊瑚礁海上,环礁内侧一如微波不兴的水池;而在远方海面环礁的外侧,则大浪翻滚彼伏此起,远远望去,飞溅而起的白色浪花恍若幻境一般。登在心中暗想:自己那与昨天相比渐渐远去的头疼,恰似环礁彼端海面上簇拥飞舞的白色浪花。鳄鱼就是他头痛的、他那遥远彼端的权威的徽章。事实是,疾病已使这位少年的神情略显威严。

“喏!给你的礼物!”

在门扉阴影处支撑着鳄鱼的龙二露出了整个身躯。他穿着灰色套头毛衣,脸膛晒得黑黑的。

考虑到眼下这个时刻,登早在心底下定了决心,绝不赔笑!他以疾病作为挡箭牌,成功地保持住了绷紧的面孔。

“真也怪了!本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怕是又发烧了吧?”

妈妈打着多余的圆场。在登的眼中,妈妈从未如此卑俗过。

“这家伙呀,”龙二毫不介意地把鳄鱼放在枕边说道,“这是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的剥制标本。我说的这个印第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印第安啊。祭祀时,那些家伙就把这种小鳄鱼和水鸟的剥制标本放到装饰在头上的羽毛前面,然后在额头贴上三片小圆镜。小圆镜反射着篝火的烈焰,简直就像三眼妖。项链则是豹子的牙齿,腰上还缠着豹皮。他们身背箭筒,手里拿着色彩浓艳的漂亮弓箭……虽说这只是小鳄鱼的标本,可终归也是正式祭祀时礼装的一部分呀。”

“谢谢!”

登只说了这么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抚弄着仔鳄背部朴实无华的隆起部位和萎蔫的肢体。在弄清了积存在红色玻璃球眼珠边缘的巴西乡镇滞销货上的尘埃后,这才开始反复品味起龙二刚才说过的话。温热潮湿、皱褶密布的床单;因火炉而感到闷热的房间;枕头上掉落的自己因干燥而剥离了的唇皮——这是他刚才悄悄剥下的。登在担心:因为这块小小的皮肤,自己的嘴唇看上去是否会显得过于赤红?与此同时,他又下意识地向留有窥孔的抽屉那边瞄了一眼,随即便生出悔意。如果大人们顺着自己的视线,向那边投去怀疑的目光,那可就糟了!不过没有问题,大人们比他想象的要麻木得多。他们正在令人反应迟钝的恋爱中心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