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八(第2/3页)

房子和登追赶着长长的身影,向龙二跑去。龙二把手放在登的麦秸帽上向下摁去。帽子被压扁以后,帽檐便遮住了登的眼睛。望着苦苦挣扎的登,龙二笑了起来。劳动使他感受到了欢快。

“终于就要分别了。轮船出港时,我会待在船尾。”

他指着远处的船尾说。

“我是穿着和服来的,你在一段时间内应该是看不到和服了吧?”

“如果不算组团去美国旅游的那些日本大妈的话。”

两人没有说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房子本想就自己今后毋庸置疑的孤独说点什么,却未能说出口来。如同被咬出牙印的苹果的白色果肉转瞬就会变色似的,分手早在三天前两人在这艘轮船上邂逅之际就已经开始。因此,这离别的情感之中委实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再说登。他一面装出孩童的稚气模样,一面睁大眼睛监视着此时此刻人物和情景的完美性。监视就是他的使命。所给予的时间越短越好。时间越短,完美性受到损害的程度也就越小。

眼下,龙二作为一个即将与女人告别并前往地球彼端旅行的男人,作为一个水手,作为一个二副,他的存在是完美的。妈妈也是如此。作为一个被撇留在这里的女人,作为一块毫无保留地孕育了愉快的回忆与别离的悲哀的美丽帆布,她也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两人虽然演绎了种种危险的失误,不过目前的这个瞬间却是无可挑剔的。登眼下担心的是:龙二该不会再说出什么愚蠢的话吧。他从麦秸帽那深深的帽檐下,交替窥视着两人的面部。

龙二想和女人接吻,却又因顾忌登而作罢。他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期冀着能和所有的人平等而和睦地相处。他觉得他人的感情和他人的回忆比自己的存在更为重要。在这种苦恼而甘美的自我放弃中,龙二期盼着自己的身影能够尽快消失。

再说房子。从今往后,自己就要成为一个苦苦期盼的女人了——她丝毫也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她贪婪地凝望着男人,试图寻觅出一种“如此足矣”的境界。男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顽固的物体,他有轮廓,但绝对不会从这个轮廓中暴露出来。这使得房子焦躁不安。如果他是一个宛若雾霭般轮廓暧昧的东西,那该多好!倘若让记忆来消化这个无聊而又顽固的物体,他未免过于坚硬。譬如,他那过于鲜明的眉毛,他那过于健壮的肩头……

“记得给我写信啊。要贴上有趣的邮票哦。”

登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已经颇有心得。

“啊,到了每个港口我都会给你寄信的。你也要给我写信呦。对于跑船的人来说,信是最大的快乐了。”

接着龙二便解释说,为了做好出航前的准备,他必须回去了。三人轮流握手后,龙二便登上了银色舷梯,并在最高处回过头来,挥舞着自己的帽子。

阳光徐徐斜映在仓库的屋顶上。西方的天际已被烈焰所覆盖。烈焰从正面照射着白色船桥,将船的吊杆柱和通风筒的蘑菇状投影鲜明地刻画在船桥上。登眺望着那些飞来舞去的海鸥。海鸥的翅膀看上去很阴暗,只有腹部在日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抹鲜艳的蛋黄色光亮。

“洛阳”号周遭万籁俱寂。该离去的车辆早已离去,只有夕阳在随心所欲地膨胀着。不过,还可以看到擦拭着高高扶手的水手以及一个单眼戴着遮眼罩、拎着油漆桶、正在给一个窗框涂抹油漆的水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船顶上已经升起出港旗,蓝色、白色和红色的信号旗也已斜着升向桅杆。

房子和登向船尾方向缓缓移动着脚步。

码头上的仓库全都放下了深绿色的百叶门。在仓库那又长又闷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偌大的禁烟标志和用粉笔胡乱写上的新加坡、香港、拉各斯等港口名。轮胎、废纸箱、排列整齐的货运车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举目望去,船尾上还没出现人影。排水音淅沥作响。船腹上写着巨大的“小心螺旋桨”警告字样。像是毛纱质地的太阳旗正在随风飘舞,上面映上了近在咫尺的吊锚杆暗影。

六点差一刻,最初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地鸣起。听到汽笛声,登意识到前天夜晚的幻影是真实的。他意识到自己眼下正伫立在既是所有梦幻的终点也是起点的地方。就在这时,龙二的身影出现在太阳旗旁。

“你喊喊看!”

房子说。在汽笛声中断的同时,登扯开嗓门喊了起来,却又对自己那稚嫩的尖细嗓音恼恨不已。龙二低头冲他们轻轻地挥着手。由于距离太远,所以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紧接着,他便像前天夜晚朝月光下的汽笛声处冷峻地转过肩膀那样,向他执行任务的方向转过身躯,再也不看这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