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二(第2/3页)

从白班结束到享用晚餐的这段时间里,龙二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洒满夕晖的船舱里,调低音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唱片。之所以调低音量,是因为他不想让其他人听见,同时也是为了防止那些高级船员听见歌声而赶来和他“侃大山”。他的这个嗜好无人不知,故而没有谁进来打扰。

每当倾听或哼唱这首歌曲时,一如歌词所咏,龙二总是泪眼婆娑。并无任何拖累的他,居然会因为“面对着渐渐远去的港湾”这句歌词而感伤不已,说来未免有些令人费解。可是,泪水却并不听从他的使唤,更何况又是从他那个一直放任不管的遥远、阴郁、柔软的部分直接流泻出来的,仅管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

当现实中的船舶确已远离陆地时,他的这些泪水却从未流淌过。他用带有轻蔑意味的眼神,眺望着静静向后退去的栈桥、船坞、几多的人字起重机以及仓库的片片屋脊。出发时的那种燃烧般的炙热情感,在十多年的航海生涯中已经褪去了色彩。他所得到的,只是被日光晒黑了的肤色和锐利的眼神。

他值班、入眠、醒来、值班,接下来又是入眠。由于尽可能一人独处,他的感情日趋过剩,存款额与日俱增。他擅长观测天体,对星辰感到亲切,熟稔绳缆的保管和甲板上的杂务。就在他不断于夜晚侧耳倾听海潮的轰鸣、分辨大海的鼓骚与蠕动、深入熟悉热带地域熠熠发光的积云和珊瑚礁附近的七彩海水的过程中,其存折上的数额也在逐渐上升。如今,在二副当中,他竟破天荒地拥有了二百万元的存款。

往昔,龙二也曾体验过挥霍的乐趣。他的童贞,就是在初航停靠香港后,被前辈船员带往蛋民船上的女子处时失去的……

——龙二缓缓眯缝起眼睛,任凭电风扇把自己在黄铜床上抽过后燃尽的烟灰吹散开来,仿佛正在把昨夜欢悦的质和量,与自己初尝禁果时那难以忘怀的欢愉的质和量,摆放在天平上进行比较。

他的眸子里浮现出香港昏暗的码头、舔舐着码头的浑重的海水以及诸多舢板上幽暗的灯光。

蛋民部落夜泊的无数船桅和折叠起来的苇席桅帆对面,是香港市街高楼大厦的窗子和高高闪烁的可口可乐的霓虹灯。灯光盖住了眼前的微弱灯火,黑黢黢的水面反衬出远处霓虹灯的色彩。

龙二和前辈所搭乘的中年妇女的舢板压低了尾桨的声响,在狭窄的水域里向前滑行。不久,便来到一处闪烁着无数灯火的水面上。几间互相连接、灯火通明的女人的房间正在渐次向其眼前迫近过来。

一串系在一起的船只列成横队,从三面围出了一个水上庭院。这些舢板的尾舱板面向这边,上面竖立着祭祀地神的红绿纸旗。线香袅袅。鱼糕形雨篷内贴衬着花纹布。舱篷里有一张用同样的花纹布装饰的台子,且无一例外全都竖立着镜子。龙二等人乘坐的舢板的船影,就在那些镜子里由一间篷屋移到另一间篷屋,轻轻摆动,遥映而过。

女人们故意摆出了一副漠然的神态。有的因寒冷勉强从被褥中抬起头来,脖颈处如偶人般涂满了脂粉,看上去略显扁平;有的则把被褥拥在膝上,独自一人用扑克牌占卜。扑克牌背面那红色和金色的豪华画面,在她们尖细泛黄的手指间闪闪放光。

“要哪一个?都很年轻嘞!”前辈说。龙二无语。

自己生平第一次挑选女人这件事,就发生在香港淤塞阻滞的海面上。朝着这枚污浊的红色小海藻,他摸寻着赶了一千六百海里的水路,如今正漂浮在幽光摇曳的香港海面。他为此感到异常的疲惫和困惑。不过,女人们确实个个年轻可爱。早在前辈开口以前,他就已经选好了一个。

他换乘到另一艘小船上,由于寒冷而蓬头垢面、脸色发黄且噤声不语的妓女突然露出了看似幸福的笑靥。无奈,龙二也相信了这个自己选来的幸福。女人放下花纹窗帘,遮住了舱口。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由于虚荣心作祟,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如同第一次登爬桅杆时一般……女人的下半身就像冬眠中半睡半醒的小动物一样,在被窝里缓缓蠕动着。龙二似乎看到了夜晚桅杆顶端危险摇曳着的星辰。那星辰向船桅的南方飘去,向北方飘去,又向极远的东方飘去。终于,星辰好像被串刺在桅杆上了……而当龙二清醒地意识到那就是女人时,一切都已终结。

敲门声响过以后,黑田房子亲手端着盛有早餐的托盘走了进来。

“对不起,来晚了,阿登刚才总算出了门。”

房子把托盘放在窗边精致的小桌上,将窗帘彻底拉开并敞开了窗子。

“连一点风丝儿都没有,今天没准儿又是个大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