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一

“睡吧!”

话音刚落,妈妈就从外面反锁上了登的房门。若是发生火灾什么的,您可打算如何应对呢?尽管妈妈曾发誓:到时自不必说最要紧的就是首先打开这扇房门。可是,如果那时木材被火焰烧得蓬松膨胀,涂料堵住了锁眼,您又当如何应对呢?难道从窗口逃生不成?然而,窗下的地面上铺着石板,这幢出奇高挑的建筑物的二楼也高得令人深感绝望。

一切都是登咎由自取。此种待遇起始于那次他在“头领”的诱使下,于午夜时分溜出家门之后。然而,无论遭到怎样的盘问,登都不肯说出头领的姓名。

这座位于横滨中区山手町谷户坡上的宅邸,建于登已故父亲之手。美军占领期间,家宅曾被接管并改造,二楼所有的房间里都修建了卫生间。因此,即便被锁在里面倒也并无大碍。然而对于十三岁的人来讲,却是一种颇大的屈辱。

这件事发生在登独自一人留守家中的某天清晨。懊恼至极的登,仔细地察看起整个房间来。与母亲卧室相连的地方装着硕大的抽屉。登将所有的抽屉全都拽了出来,把充斥其中的衣物一股脑儿抛掷到地板上。就在登借此泄愤之际,他发现其中一个抽屉拉出后留下的空当里射进了一束亮光。

登把脑袋钻进空当里,确认了亮光的来源。原来,那是从大海反射进来的、洒满妈妈离开家门后整个房间的、初夏午前炙热的阳光。登蜷起身躯,缓缓钻进抽屉空当里。即便是成年人,如果伏下身子,腹部以上的部分大约也可以爬进去。

登从窥孔望去,只觉得妈妈的房间格外新奇。

左侧墙边,是爸爸按自己所好,从美国函购的金光闪闪的新奥尔良风格黄铜双人床。爸爸去世以后,这张床就那么原封不动地一直摆放在老地方。床上铺着整洁的白色床单,上面以绒毛编织出一个偌大的“K”字。那是登的姓——黑田的罗马字拼写首字母。床单上放着一顶缀有浅蓝色长丝带的藏青色麦秸休闲帽。床头柜上则摆放着一台绿色电风扇。

右侧窗边置放着椭圆形三面梳妆镜。镜面被微微随意合起。从缝隙窥望到的镜子棱角,就像是冻结了的冰。镜前排列着古龙香水瓶、香水喷洒器、紫色收敛水瓶以及每个打磨面都在闪闪放光的波希米亚玻璃粉扑盒……深褐色的蕾丝边手套蜷作一团,宛若一束被捆扎在一起的枯萎卷曲的杉树叶。

化妆台对面靠窗摆放着长沙发、落地灯、两把椅子和一张精致的小桌。沙发上立着一个尚未绣完的罗纱刺绣绣框。这种东西现今已不再时兴,可妈妈却依然喜欢这种手工艺活。从这边望去,绣框中的花样不甚清晰。但见银灰色的绣地儿上,一只花里胡哨、像是鹦鹉的鸟儿的翅膀,刚刚绣到一半。一双长筒丝袜被胡乱抛掷在绣框旁。正是因为这堆纠成一团的肉色薄丝被搭放在像是锦缎质地的长沙发上,于是便奇妙地破坏了整个房间的安逸氛围。准是妈妈临出门前发现这双袜子已经跳线,便匆匆换上了其他袜子。

窗外可以看到的,只有耀眼的天空和几块在大海的映衬下看上去坚如珐琅的光润的云朵。

登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正在打量的,就是往日里妈妈的那个房间。这就仿佛是在偷窥一个暂时离开家门且素不相识的女人的闺房一样。然而,这里确实就是女人的闺房。房间的每个角落全都散发出地道的女人味,飘逸着幽淡的余香。

……突然,登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这个窥孔是自然形成的吗?抑或是占领军的几组家眷临时居住在这里,并且……

登躬身窝在这个充满尘埃气味的抽屉空当里,突然觉得一个满头金发、浑身是毛的身躯曾经更加勉为其难地蜷曲在这里。于是,这个窄小空间里的空气便立时变得酸溜溜的,令人难以忍受。

登扭动着身躯倒爬出来,匆匆奔向隔壁的房间。

他难以忘却当时那种奇妙的印象。

被登突然闯进的妈妈的房间,与刚才看到的那个神秘房间居然毫无相像之处,又变成了登司空见惯的妈妈那个单调的房间。它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那个妈妈夜晚停下手中的刺绣活计,憋着哈欠为登辅导作业的房间;那个妈妈嘟嘟囔囔发牢骚的房间;那个呵斥登“我就从没见你把领带戴直过”、“你不要总是以看船为借口跑到妈妈的房间里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的房间;那个妈妈时而查阅从店里带回的账簿,时而在税金申报单前托腮遐思的房间。

登在妈妈的房间里寻找着那个窥孔,却无法轻易找到。

仔细一瞧,这才发现裙板上方镶嵌着一围精雕细琢的老式木雕框。在木雕重叠的波浪间,窥孔被一个波浪巧妙地遮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