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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森林分外可怕。闪电照亮了高高的树顶,雷声隆隆作响,树木被连根拔了起来。碰到这种黑夜,埃丝特常常会吓得缩成一团,淌着眼泪,悲叹自己可怜的命运。那是些恐怖的夜晚,叫人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具体得很,活像一样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这种黑夜总是从叫人痛苦难熬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啊,这种黄昏,暴风雨的先驱呀?等布满了低压压的乌云的下午一过去,暮色就简直成为祸患了。随你点上多少火油灯,也没法把这暮色赶走,它总会找到这座屋子,使屋子、可可林和森林变成暮色笼罩下的一团漆黑,简直跟黑夜不相上下。树木会显得庞大非凡,暮色神秘莫测地越来越扩大,树身也越发显得高大。但听得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那是不知名的鸟兽的叫声,是从——从哪儿传来的呢?她不知道。还有爬虫的叫声,和它们在枯叶上爬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埃丝特总是觉得,早晚有一天,毒蛇会爬上前廊,钻进屋来,在某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直爬到她和她孩子的喉咙边,缠住他们的脖子,像一条项圈。从黄昏时分起,直到暴风雨来临,这一段时间里的种种恐怖景象,她实在没法用言辞来形容。后来,暴风雨终于拼命地压下来,造物主好像一心想把什么都毁个干净,这时候,她就会躲到火油灯光最亮的地方去。可是,即使这样,灯光投下的影子还是叫她害怕,叫她胡思乱想,叫她相信黑人们讲的那些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的故事。

逢到这种黑夜,她老是会想起一样东西,那就是好多年以前,在她小时候,祖母为了不让她害怕,唱给她听的摇篮曲。因此,她如今在自己的孩子的摇篮边,也眼泪汪汪地唱起来,唱了一支又一支,声音很低,对这种歌曲的神妙效力又有了信心。她唱给她儿子听,他呢,用一双严酷的棕色眼睛,奥拉旭的眼睛,仰望着她。话得说回来,她同时也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她也是个受了惊的小孩子呢。她低声唱着,用这种曲调来安慰自己,脸上淌着泪水。她忘掉了前廊上的黑影,外面那可怕的黑夜,树林里猫头鹰报凶信的叫声,叫人觉得凄惨的夜色,忘掉了那座森林和它的谜。她唱着这些古老的歌子,这些对抗魔鬼很有效力的简单曲调。好像她祖母的阴灵就在她头顶上翱翔,又亲热又体贴地保护着她。

接着,池塘里突然发出一声被毒蛇咬住的青蛙的惨叫,穿过森林,穿过可可林,直传进屋来。埃丝特正浑身发着抖,坐在这点着灯的屋子里,这声惨叫的尾声传进屋来,在她听来,比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树叶的窸窸窣窣声更来得响亮,甚至比那呼呼的风声也更来得响亮。她不再唱了。她闭上了眼睛,能够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条黏糊糊的、叫人讨厌的爬虫,在地上的落叶堆里游着,最后突然扑到那只无辜的青蛙身上,这时候,这声绝望的垂死时的惨叫,就惊动了小溪那平静的水面,使这幕阴森森的夜景里充满了恐怖、险恶而苦难的气氛。

在这种黑夜里,她看见每一个屋角里都有蛇出现,有的从地板裂缝里钻出来,有的从屋瓦中间爬进来,有的趁每次开门的时候溜进来。一会儿,她闭着眼睛,看见它们小心翼翼地朝青蛙爬去,预备蹿上前去,置它于死地。隔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也许有一条毒蛇正在屋顶上慢慢地、偷偷地、静静地朝那张花梨木床爬过来,说不定会趁她熟睡的时候来绞死她呢,这一想,就不禁发起抖来。她一想到也许有条蛇正从墙上爬下来,就弄得睡不着觉,这种失眠之夜不知道有过多少啦!她在入睡的时候,只消听见一点儿声响,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她会掀掉了被子,爬起身来,跑到她儿子的摇篮边去。等她看清楚他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就会把房间彻底地搜寻一通,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恐惧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奥拉旭有时候会醒过来,在床上咕噜几句,可是埃丝特还是继续一无所得地搜寻着。她再也睡不着了,只顾惊慌失措地等着等着,等那条蛇来。接着,它来了,朝她的床爬过来,她呢,浑身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口。她觉得它围上了自己的脖子,把她绞住。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死去了,安殓在一口天蓝色的棺材里,脸上有着毒牙的痕迹。

有一回,她在黑暗里瞅见了一根绳子,就像青蛙一样,尖叫起来,这声尖叫越过田野,越过池塘,消失在森林里。

埃丝特还想起了另一晚的情景。奥拉旭出门上塔博加斯去了,她跟孩子和仆人们在一起。大家都睡熟了,这时候,忽听得有人在敲门。费莉西亚跑去看是谁,跟着就大声地叫太太。敲门的是几名种植园工人,其中有一个名叫阿马罗的给蛇咬了。埃丝特从门背后偷偷地朝外望了一眼,不愿再走上前去。她听见他们在讨药,还听见其中有一个用沙哑的嗓子解释说:“那是条大蟒蛇,一条扑火蛇[28],毒得厉害。”他们用一根绳子,把阿马罗腿上那伤口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扎紧,费莉西亚从厨房里拿了一块烧红的煤来,埃丝特看他们把它放在伤口上。皮肤给烫得嗞嗞作响,阿马罗呻吟起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有一个工人已经骑马上费拉达斯去弄抗毒素了,可是毒性发作得很快,阿马罗就当着埃丝特、黑人女仆们和其他工人的面咽了气,脸色泛着绿,眼睛从眼眶里突出来。埃丝特实在忘不了这具尸体。从这张永远再不会讲话的嘴里,她听到过痛苦的叫声,跟池塘里被蛇杀害的青蛙的叫声一样痛苦。等到午夜时分,奥拉旭从塔博加斯回来了,吩咐工人们把尸体抬到一所工人住的棚屋去,她号啕大哭起来了。她抽抽答答地请求她丈夫带她离开这儿,带她到城里去,要不然她会死的。毒蛇就会来到,不知道有多少呢。它们会把她浑身咬遍,它们会害死她的孩子,结果用它们那又湿又冷的躯体把她绞死。她觉得那冷冰冰、软绵绵的蛇身已经在她胸脯上了,于是浑身一阵哆嗦,哭得更响了。奥拉旭看见她这样害怕,就嘲笑她。等他决定去陪众人一起给阿马罗守灵的时候,她想想实在一个人待不下去,就跟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