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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开始在天空中向上爬,一个红红的大月亮,在漆黑的海面上拖着一条血红的尾巴。安东尼奥·维克托蜷起两条长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从内地来的乡下人唱的歌,消失在茫茫一片海洋里,叫安东尼奥听得心里充满了怀念。这歌声叫他想起家乡那个小城里月色皎洁的夜晚。那是些不用点灯的夜晚,他跟一群男孩子,还有一群小姑娘,一起披着月光,到桥上去钓鱼。那是些讲讲故事、说说笑笑的夜晚,钓鱼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等到月亮躲到云背后去的时候,还有机会握握手呢。

伊沃妮老是待在他身边。她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可是已经在纱厂里做工了。自从有天晚上她父亲出走以后,她就成了一家之主,抚养着她那有病的母亲和四个小弟弟。谁也不知道她父亲跑到哪儿去了,他就此杳无音信。伊沃妮为了要养活这一家老小,只得进厂去做工,这些个夜晚在桥上玩儿,算是她唯一的消遣了。她会把一头黑发靠在安东尼奥肩上,每逢浮云掩月的当儿,还会把两片又红润又丰满的嘴唇献给他亲吻。

他呢,跟两个兄弟在城外耕种一片玉米地,可是收入少得可怜,听说南方倒有好些工钱很高的工作,种了可可树还可以发大财呢。因此,有一天,他跟伊沃妮的父亲,跟他自己的大哥,跟成千上万的人一样,离开了家乡塞尔希培州的一个小城,在阿拉卡儒[11]上了船。他在巴伊亚海滨一家小客栈里宿了两夜,然后搭这条船上伊列乌斯去,乘的是三等舱。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卡巴克罗”[12],肌肉很结实,两只大手上满是老茧。他今年才二十岁,可是心里已经满怀着哀愁了。这会儿,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紧紧地扣着他的心弦。是因为看到了那个简直红得像鲜血一样的大月亮,才有这种感觉的呢?还是听见了那个乡下人唱的凄凉的歌子才有的呢?甲板上,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讲着各人的心愿,这些心愿是跟那些南方的土地分不开的。

“我预备到塔博加斯[13]去,”一个胡子凌乱、头发卷曲的中年人说,“人家说那地方眼看就会发起来。”

“可是也有人说那是个野蛮的地方,多的是杀人的事,天主饶恕我这样说。”这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小个子说的。

“我也听人家这么说过,可是我一点也不信。人家就是爱说各种各样的怪话。”

“那只好听天由命啦。”这一句是一个头上披着条围巾的老妇人说的。

“我打算到费拉达斯[14]去,”一个小伙子说,“我有个哥哥在那边,混得倒挺不错。他在替一个有钱人奥拉旭上校干活。我打算跟他待在一起。他替我弄到了一份差事。我打算以后回来接齐尔达。”

“你的情人?”一个女人想问问清楚。

“我老婆。我们有个两岁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就要生下来了。她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披着披肩的老头儿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费拉达斯是全世界最臭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奥拉旭上校的种植园里干活,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去当工人呢,还是去当杀人凶手?上校只要会干杀人勾当的人,别的他全用不着。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老头儿狠狠地啐了一口。

安东尼奥·维克托听到了这一番话,可是,从另外一群人当中传来的音乐声,那口琴和吉他奏的调子,又把他带回到埃斯坦西亚的桥上去了,那儿月色可爱,生活平静。伊沃妮始终恳求他别走。那片玉米地尽可以养活他们小两口子。为什么他偏要到一个人家讲得那样可怕的地方去挣钱呢?在那些月光明亮的夜晚,天上满是星星,那么多,又那么美得叫人眼花缭乱,那时候,他双脚浸在河水里,心里盘算着怎样离家到伊列乌斯那一带地方去。

人们到了那边,写信回来说,那边挣钱是挺容易的,还说,很容易弄到一块地,在上面种上一种叫作可可的树,它结出的金色的果实,比黄金还值钱呢。土地正等在那里,等着人去要。这些土地如今还没有主呢。谁敢深入蛮荒,砍掉树林,种下可可树、玉米和木薯,靠杂粮和野味过上几年,直到可可树开花结果——谁敢这样做,土地就是谁的。接下来就会发大财,钱多得叫你花不了,还可以在城里盖房子,抽雪茄,穿上等皮靴。

话得说回来,另外还常常会传来一些消息,说某人给枪弹打死了,或者给毒蛇咬死了,在城里一场械斗中给刀子扎死了,或者给埋伏的人开枪打死了。可是,如果有那么许多钱好挣,区区一条命又算得上什么?在安东尼奥·维克托家乡的小城里,生活苦得不得了,前途一点儿指望都没有。男人们,差不多每个人,都会离乡出走,回来的可绝无仅有。那些回来的人,离开了家乡那么多日子,跟当地的生活调和不起来,因此他们老是只待几天就又走了。因为他们都发了财回来,手上戴着戒指,怀里揣着金表,领带上佩着珍珠。他们到处乱花大钱,挥金如土,买礼物送亲戚,买献仪给天主堂和堂里的主保圣人,逢到年终节期捐献一番。“他发了财回来啦”,你在城里老会听到这样的话。看到有人回来以后,过不惯当地的平静生活,又走了,这对安东尼奥·维克托来说,总是个诱惑。伊沃妮——她的嘴唇、她温暖的乳房、她恳切的声音、她祈求的目光——是使他想留在家乡的唯一原因。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抛弃了一切出走了,撇下伊沃妮独自在他们俩话别的桥上抽抽答答。